2020-02-07

十八年记

“妈,妈,你怎么了,妈!” 她用力地掐着母亲的人中,胸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慌。“啊~~~” 一声惊呼,母亲醒过来了,她呆呆地望着身边的人,又哇哇地哭了起来。她长到九岁,从未见过母亲这样脆弱和崩溃过,平日里的她,时而温柔,时而威武,都总是充满生机的样子。亲戚和邻居们踏雪而来,小小的房屋里黑压压一片,地上布满了黑色的脚印,床边的地面上是一团团显眼的卫生纸,她别过头去,心里生出厌恶来,踱步走出屋去,蹲在丁丁身边侧耳倾听人们的耳语。丁丁是家里养的一只小黄狗,是母亲出摊的时候顾客落下的,母亲就把他带了回来悉心喂养。平日里,丁丁总是顽皮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幅怪样总能让一家人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可现在的他,耷拉着脑袋,低声呜咽着,像是悲伤又像是烦躁不安。她受不了这一切,这不同于往日的一切。于是,她赌气地跑出门去,跑到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里踢着石子漫步。此刻的她,不知道悲伤是什么,也根本不懂。

第二天凌晨,她还在睡着,哥哥跑到她床边叫她起床,她揉揉睡眼,看着窗外,嘟囔了一声:“天还黑着呢”,于是又准备躺下,她瞥了一眼床边的哥哥,哥哥双眼通红,似乎一夜没睡,又似乎偷偷哭了一夜。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乖乖地听话,起来穿好衣服随着哥哥往外走。她问哥哥要去哪儿,哥哥一声不吭,只是急匆匆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隔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去买香”。她“哦”了一声,就再没说什么。冬天的凌晨,哪里有什么香呢,临近过年,所有的店铺门都是关着的,路上除了逼人的寒气,再看不到什么。走了很远,还是没有买到香,哥哥又偷偷地抹起眼泪来,她也跟着啜泣,似乎买不到香这件事才让她觉得悲伤。太阳出来了,店铺总算陆陆续续地开了门,买到香后,哥哥带着她一路小跑回到家,好像要去赶着做什么事一样。她不明所以,回到家的时候气喘吁吁,却见哥哥拿着香和打火机扑通一声跪在院子里供奉的神像下,她也就跪在哥哥身边,似乎要举办什么庄重的仪式。“爸!你回来吧!” 哥哥突然大吼一声。她的头皮一阵发麻,脑袋一阵眩晕,刹那间明白了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呆愣在了原地。冬日的阳光本来是和煦而又温暖的,她却觉得此刻的阳光是那么刺眼,似乎把她带去了另一个奇异的陌生时空。她的脑嗨里只盘旋着一句话:“爸爸走了”。她和哥哥匍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亲戚们过来试图把这兄妹二人拉起来,可是无济于事,他们二人就像是两个醉汉,浑身瘫软到站不起来。

正午时分,兄妹二人似乎流尽了所有的泪水,坐在地上小心地啜泣。其中的一位亲戚心生恻隐,过来拍拍哥哥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爸是半夜出事的,一氧化碳中毒,救出来的时候比较迟,抢救了一晚还是没能挺过来。节哀顺变。” 哥哥不言,他只是想,爸爸会回来的,只是他祈祷的更诚心一点,他就一定会回来看他的。于是,他转头又抓起了一把香,低头点燃。眼泪顺着他瘦削的脸庞汩汩留下,可能是被烟熏到了眼睛吧。

是啊,当怀抱着希望等待,等待迎来了绝望,一切,便都再无意义。

此后每年的中元节,她总是会在哥哥点燃香火的时候默默注视着他,他燃香的姿势,那么熟练,那么沉默,似乎是天生习来的一样。

十八年过去了,时光似乎已将褶皱的伤口抹平,悲伤的情绪慢慢褪去,成了谁也再不提起的秘密。她以为她长大了,已忘却了心痛的滋味,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开朗,一切掩饰地完美无缺。直到昨晚,看到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又看到正在全力抢救的消息,看着百度头像由灰色变为彩色,她心里燃气了希望之火,期望着十八年前的悲剧不再重演,她默默祈祷着奇迹发生,她在屏幕前守候着,就像当年跪在神像下一样,在心里焚起虔诚的香。

可惜,香尽天亮,如十八年前一般,奇迹,仍只是异世界的一道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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