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因为家庭原因,我曾从北京休长假回老家待过一个月。彼时996的福报说已然成风,互联网界哀嚎遍野,我便琢磨着策划一个与职场和打工人相关的游戏。
除了搜集资料和报道,本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原则,我更想借着仅剩的假期去亲身调研。在偶然看到关于三和大神的报道后,我当机立断决定去最不熟悉也从未踏足的工厂流水线采风。
然而第一天,我就因为找不到工作碰了壁。
我所习惯的求职方式是内推、猎头或官网直申,但这些显然如今派不上用场。我登陆了某大型求职黄页网站,搜索、筛选、投递简历,皆是石沉大海,我猜测大体是因为年龄、性别和经历吧。
我的老家不是深圳,但它也有一个和三和一样的人才市场,聚集着大量“城市蹲族”。他们大都穿着黑灰或军绿的衣服,蹲在街沿边上,脚边摆着工具包,露出不知是锤头还是斧子的手柄。如果我的竞争者是他们,那不被选中也是显而易见的。
术业有专攻,我终是妥协了,联系表哥安排我去他的印刷厂。他给我挑了个相对轻松的全检员的工作,只需要坐着看便是。大概我在他眼中还是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妹妹,我应下了,只求他对其他人保密。
“老工人欺负我是新人给我使绊子、穿小鞋,在得知我身份后便诚惶诚恐、谄媚逢迎。”是不是以为会看到这种爽文情节?抱歉,不存在的。
流水线的工作强度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除了中午一个小时可以用来吃饭和午休,整整十小时的流水作业,每个人的眼和手都在高速运转。一天下来,一张张脸上只写满疲惫而麻木,极少有人有多余的心思和力气来搭理别人。
初进车间时,我看到两排摆放得极其整齐的白色机器呼哧呼哧地运作着,每台机器连着一张带柜子的蓝色方桌,桌边的人或站或坐,都一声不吭。于是,车间中除了不同机器的声音,便只有我和主管的脚步声。他领我坐到一个工位,公事公办地讲解了三分钟便离开了,这里便又恢复到只剩机器的规律轰鸣。就这么待了不到半天,我竟莫名生出一种自己也是机器的错觉。
这种工作氛围与在写字楼里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大楼里我和同事们也被分隔在一个个格子间,但即使是工作时段内,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终归是热情而活泼的。尤其是下午茶的时候,大家从小厨房取来咖啡和甜点,几个人聚在一块,或是各抒己见地讨论方案,或是单纯地唠家常聊新闻,时不时便有直白而生动的笑声传出。
这种安静和热闹的极致对比,便是我从格子间到流水线的第一印象。
第二件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发生在午饭的食堂。
我跟着同车间的人来到食堂时,有些下机早的已经吃上了。我仔细瞅了眼众人餐盘中的两荤两素,荤菜是青椒肉片和土豆鸡块,肉不多不过卖相不差,听说米饭和汤可以自己再添,管够。
排队的时候,我前面站着同车间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她正低头玩着手机。我正想着要不要主动攀谈找她聊聊工作感受,角落处熟悉的声线响起,只是语调中带着我未曾听过的严厉和责难。我望过去,哥正坐在椅子上,训斥一个在他桌旁站着的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应当是男人采办食材的时候用正常猪肉的价格买来了猪婆肉。猪婆肉就是大家常说的老母猪肉,营养差,无香味,属于劣等肉,更严重的是含有大量危害人体的免疫球蛋白。
厂里包吃住,所以绝多数人都会选择在食堂吃饭。男人也知道今天这事影响不小,他两只手垂在裤子边缝,脸涨得通红,只是反复地鞠躬道歉。哥好像想直接辞退他,不过姨夫说了几句好话,最终便只是罚了一半的肉钱。男人虽是千恩万谢,但通过他愁苦的模样,看得出扣的钱也让他心痛不已。
这场单方面绞杀的战役已经偃旗息鼓,我却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合同和仲裁这样的字眼似乎都变得悬浮,我仿佛看了一出早期话本里地主和长工的对戏。
我想起公司里一个与我不同部门但因经常一起打球而熟识的同事,他因为组长的偏颇对待而毅然选择辞职并请求劳动仲裁,最终赢了官司也拿了赔偿。
在一线城市的大公司里,人事部门总会努力守护公道和规矩,至少是表面上的。可是在我家乡这座省会城市的私人工厂里,老板的一句话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决定员工的去留与赏罚。
无数逃离北上广的年轻人,回到家乡又掉进“一言堂”,被老板死死地扼住命脉。打工人的默然接受,资本家的理所当然,可见普法守法依旧路漫漫其修远兮。
晚上在员工宿舍时,我终于找到人搭上了话。
因为这座印刷厂的员工基本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算上临时加入的我也只有三位姑娘。女生宿舍不大,进门便见正中一张圆木桌,两侧隔着一个身宽的距离各有一张双层床。房间里没有窗户,直直向前走到底是一个铁杆搭成的简易衣柜,已经挂得满满当当。
我把带来的零食分给同寝室的两位姑娘,她们也不推辞很爽快地接了,我们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各自的家乡说起,慢慢谈到来这工作的原因以及对未来的打算。
同车间的姑娘最先很是安静,而另一位明显更加活泼和外向。她说自己是周边县城的人,二十四岁。之前自己也有开网店卖衣服,不过因为积压了货又不会引流拉克而倒闭了。去年她应聘成为了这座印刷厂网店的客服,日常工作包括在线收集需求转交美工、印刷完成后负责发货、索要好评等等。她交了一个在隔壁电子厂工作的本地男友,但近半年父母催得紧,让她回家相亲结婚然后安稳在县城里过日子。她说自己早有预感,只是因着男友想再拖一拖看看有没有转机。提到男友时,她笑得真挚而热烈,双眼溢满了期许和希冀。
气氛轻松融洽,同车间的姑娘也开了口,说自己来自南边一个较为偏远的村子,高考分数刚过三本,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只好放弃学业外出打工,现在已经在这座城市漂泊了快三年,之前在理发店、餐厅、婚庆公司都干过。因为特别内向,不擅长和客人打交道,所以总是挨骂受罚。每次也只能被聘为临时工,被解雇就只好找下一家,一直不稳定。她说最难过的一次是遇到了一家连夜跑路的东家,工钱一分没拿回来,白干了两个月。她也暂时不打算离开,因为需要赚钱供弟弟上学。
我端详着她的神情,没有想象中的落寞和迷茫,有的只是平淡和安静。对话戛然而止,我想学着知心姐姐一般劝慰她几句,可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自大。我虚长她的几岁都在象牙塔里安稳地度过,面对真实人间,除了三缄其口我别无他法。
“和你们这些少爷不同,我们光是活着就竭尽全力了。”
年少时,看《银魂》里银时对着佐佐木异三郎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伙伴们顾影自怜。这些年,每每取得一些成绩,我都认为是自己竭尽全力、认真生活的证据。可现在,我没了底气。
我觉得自己曾在格子间里自诩正义之师,和同事们调侃和抨击反人类的996工作制这件事情变得格外讽刺。
作为互联网行业的从业者,我们无疑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上,在Github上发起的996.icu项目,深受其害的同僚们纷纷奔走相告、点赞叫好,赢得了高层重视和极大的社会关注。
可是这个社会,能够发声的却永远是少数,各行各业中饱受荼毒的大多数依旧保持沉默。当初诱使我践行这次打工体验的三和大神的视频,并没有引发多少热度。
流水线上成千上万的工人成就了全世界“Made in China”的奇迹,是大家忘了么?不,只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赤裸裸的阶级和割裂。
我原以为二十一世纪的艰难困苦莫过于成为房奴,然后在格子间里磨平少年人的心气和棱角,做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我一直是如此坚定地以为着,因为身边所遇之人都如是说,贫穷仿佛只是古老的传言。
可对于流水线上朝不保夕的工人,他们的艰难困苦意味着什么呢?是撞得头破血流也冲不出出生地,还是被重男轻女的家人视为工具和弃子?是不知哪一天就将被人工智能等科技进步取代,还是已然被社会高速的现代化进程抛弃?
我不是在同情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时代和出身赋予一个人的意义,有时沉重到无解。
我不知此生能否看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但我已决定竭尽全力用我的方式去发声。与职业和梦想无关,这只是我选择的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