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是一场屠杀,我们该如何优雅退场

两年前我的父亲去世,我因此而陷入了长达半年的抑郁之中,时常以泪洗面,觉得人生,生无可恋。

不,我和我的父亲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我们常年只见两到三次,在春节和其他节假日里。他只是在最后两年,才和我一起生活。我也尽到了作为子女的义务,无论父亲的哪位亲朋好友都会夸我是个孝顺的孩子。在他走的一个多月前,医生也已经暗示我们,他 时日不多了。

然而,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迎接他的死亡的到来。前一天,还在话着家常;后一天,就突然离去了。我总以为,他还能再活10年、20年,至少是1年、2年。是我的照顾不周,缩短了他的寿命,他才73岁,还应该活很多年才是。

我们真的没有准备好迎接衰老和死亡,无论我还是父亲自己。

正如《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和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的作者阿图•葛文德所说,这一切都是人类活得太久而带来的新问题。不止是我和父亲,其实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准备好。

阿图•葛文德,是哈佛公共健康学院、哈佛医学院教授,世界卫生组织全球病患安全挑战项目负责人,《纽约客》等杂志的医学专栏作家。曾经是白宫最年轻的健康政策顾问,影响奥巴马医改政策的关键人物,受到金融大鳄查理•芒格大力褒奖的医学工作者,也是《时代周刊》2010年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中唯一的医生。

阿图•葛文德说,作为医生,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不包括死亡。人们对医生的崇敬,就是医生可以救死扶伤,但不包括帮助人们面对死亡。

我们从未活得这么久过,久到机体衰弱到无法独立生活,但我们仍然不愿意面对死亡。只是人的生命,就像太阳会有日出也有日落一样,每个人也同样面临着日落——衰老的威胁。衰老就是一点点的失去所有,直至失去生命。

衰老,是长寿必须付出的代价。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结局。

如何才能在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中,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更好,还是活得更长久。选择并不容易。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中告诉我们,医学是有局限的,他只能延缓衰老,但阻止不了死亡。他用一个个案例,生动地阐述了,如何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自主、快乐、有意义的生活,并拥有尊严地活到生命的终点。

托尔斯泰曾写过一部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主角伊万•伊里奇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疾病,请了很多医生治疗,方子一个比一个贵,但都没有效果,他越来越虚弱,就快死了。但是所有人都相信,他只是病了,只要他保持平静的心情接受治疗,就会出现好的结果。

医学是万能的,这在现在也同样是人们心中的幻想。阿图•葛文德举了一个他早期的病人的例子,他的癌症已经扩散到胸椎,无论是否手术,都只有几个月的生命。而且手术本身风险很大,并不能他现有的状况得到丝毫改善。可是病人坚持手术,坚信医学可以救他的命。他对儿子说,“别放弃我!”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由于腿部动脉硬化,无法行走,去医院做腿部血管支架。我请了专家查看了他的片子,发现心脏衰竭,导致通往腿部的血管狭小而硬化,腿部血管支架做了,腿部的血液流通也不会得到改善。便与医生商量取消了腿部血管支架手术。当时,父亲哭着骂我,心疼钱,不让他做手术,见不得他好过,是盼着他去死。结果诱发心梗,差点死去。

过去和现在,许许多多的例子都证明了,医学是在不断发展,但对于人类的衰老和死亡,它无能为力。也正是因为医学的发展,现代人的寿命有了极大的提高,它让我们开始面对衰老。衰老是一点点的死去,它把你的健康、机体功能一点点拿走,让你不得不和死亡面对面。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如果衰老已经来临,那我们要怎么办?

在《最好的告别》中,作者阿图•葛文德作为一位权威的医生,总结了无数病人的经历,得出了一个结论:人在生命的终点,需要的不再是医药,而是有尊严的生活,在当时情况下尽可能丰富和充分的有独立思想的生活。

当我们不能够独立生活时,老年生活不再是田园牧歌式的美好,而是被困居陋室的苦闷。我们需要寻求帮助,家人或社会专业机构的帮助。

这就又带来了新的矛盾。当我们需要家人帮助时,可能我们的子女也已经白发苍苍,无力照顾我们,而且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事业、子女。这时候,养老院或疗养院就成为了不得不去的场所。

回想父亲离世前一年,他因为糖尿病引发心脏衰竭,经常在夜里突然就喘不过气,难受得要死,只能打急救电话,让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家里需要24小时不离人,出门去菜场买菜的几十分钟,就有可能发生一次窒息。那时我们不得不开始考虑疗养院。

经朋友推荐,我们去考察了一家疗养院。位置有些偏,但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安静,大楼设施齐全,有医院一样的抢救室,还有常见病、慢性病的治疗以及一般的生活护理。

起初,父亲也很是欢喜,被一堆护士、护工围着,陶醉在被人尊重的假象中。后来,由于我在外地工作,最多一个月去看他一次,有时候忙起来,可能两个月才能去一次。父亲开始不满了起来,他嚷嚷着要回家。我只能尽力安抚他,许诺过段时间就带他回家看看。

就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他突然异乎寻常地暴躁了起来。疗养院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把他接出院。说他要求回家,如果不让他回家,他就开着电动轮椅自己乘电梯下楼,往疗养院外面跑。于是,疗养院没收了他的电动轮椅。他被困在床上,就拿头撞墙,往床下滚。于是,疗养院把他绑在了床上。他开始绝食,连水都不喝。疗养院怕出事,要求家属立刻带他回家,不然就把他送到我家所在的社区里。

我被吓到了。买了第二天的机票飞回家,接他出院。回到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把我救出了集中营!”

听了这句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来。阿图•葛文德说,老年人想要的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安全的没有个人隐私和尊严的禁闭室。

在疗养院,你的全部家当集中在一个柜子里,除了日常衣物和洗漱用具,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你喜欢的工艺品,你收藏的字画,你用了多年的工具,都不在你的身边。你躺在床上,边上是你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医生和护士可以不用征求你的意见就推门而入,用各种仪器侵犯你身体的隐私,你的生命变成了仪器上的数字。你就像生活在集体宿舍,人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却觉得越来越不好。

难怪父亲总是嚷嚷着要回家。《最好的告别》提醒我们,我们似乎屈从于这样的一个信念:一旦你失去了身体的独立性,有价值的生活和自由就根本不可能了。也正是基于这个信念,我们和疗养院所做的一切,都得不到老人们的理解,甚至引起他们的反抗。

想一想,如果我们自己身临其境,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难道我们期望的不是:在我们衰老脆弱、不再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如何使生活存在价值吗?

如同生命中那些重要的选择一样,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们将遇上的是最艰难的问题:什么时候应该努力医治,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治疗。

按照传统,我们很难理智、清醒地与一个人谈论死亡,特别是关系到自己或自己的家人。我们绝不愿意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度日,但我们却常常让我们的家人在病床上靠药物维持生命。医院的ICU总是躺满了靠机器存活的人们,各种管子连接着身体,他们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家属们在玻璃窗外饱受煎熬,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手。

医学发达到,已经可以在我们早已失去了意识和连贯性之后,仍然维持我们的器官。死亡是确定的,但死亡的时间是不确定的。于是每个人都要与这个不确定性、与怎样、何时接受战斗失败进行抗争。没有临终遗言,因为垂死者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朋友的父亲,躺在医院使用呼吸机、气管造口术、饲管,身体连接着好些泵,无法说话、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时常昏睡,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意识,但是生命可以继续维持下去。两年了,一直如此。他是活着,却比死了更悲惨。

我们在对待病人和老人方面最残酷的失败,就是没有认识到,除了安全和长寿,他们还希望能好好地活到终了。临终关怀,在我们国家还是缺失的一项。我们都不懂怎样才能在病痛中,以最好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

出院后的第四天,我的父亲就去了。他走的那一刻,我不在他身边。等我回家时,他已经睡去,表情平静。我从没想过,我的亲人,会以这种方式,和我告别!

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做决定的责任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而我没有好好地和他谈论过一次,他对死亡的看法以及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在他生命的终点。每次,他一谈起他要死了,我就会很烦躁,认为他太消极,只要他好好治疗,就能够一直活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其实都知道他快要死了,但我们无法面对。

看完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我大哭了一场,我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阅读这本书。如果我可以有勇气面对父亲的死亡,就可以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不带遗憾的离去。完阿图•葛文德告诉我们,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我们也要尊重亲人的意见,不能为了我们自己的孝道而自私地选择让亲人在痛苦或昏迷中生存。

死亡,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贡献。人必定有一死,那么如何才能在有限的情形下,更好的和这个世界告别,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思考的问题。相信《最后的告别》可以帮助你,更深地理解衰老和死亡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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