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的有可以完全忽略自我的人吗?”阿妍靠在床头,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刷着指甲油。甲油亮晶晶的碎片像一碗沙冰盛在指尖。阿妍的手不漂亮,虽修长但指关节略有突出,肤色泛黄,指甲贴着指尖铰得整整齐齐。
和杂志上那些如削葱根的指甲尖尖的手指全然不同。
“我们总是忘不了我们那点叫人作呕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弗兰妮与祖伊》里的句子。阿妍一直推荐我看,我对这类文学毫无兴趣。想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望着窗外眼神飘忽地念这些句子,就显得格外中二又愚蠢。何况,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读过原著。
差一点忘记自己也是十四五岁的人。
总会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比周围人聪明多了。我想阿妍是否也这样想过,或许在她眼里,看一个暑假bl小说的我比嘴里念叨着塞林格、门罗、萧红、林语堂的她愚蠢多了。
阿妍谈恋爱了。不出意料,学校吊车尾但球打得帅,人长得高,看起来比同龄小男生成熟一点的男孩子。是她的审美。可能是嫉妒吧,也不知道是嫉妒阿妍有人喜欢,还是嫉妒吊车尾抢了我的阿妍,心里总暗讽,他肌肉里装着你的林语堂吗?
谈恋爱不耽搁阿妍的文青路。相反,她把那些不管是讲不讲爱情的句子都往身上套,试图让每一种情感找到共鸣。
“我们总是忘不了我们那点叫人作呕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我那么爱他,可为什么还是不能完全容忍他,或者改变我自己。或者,他那么爱我,我对他来说应当有所不同,为什么他不能容忍我的全部。”
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嘴里说“爱”这个字的感觉,和在橘子里吃出核桃仁的感觉一样。
差点忘了我也是这个年纪的人。
因为你不爱他。话在嘴边憋了回去。“你觉得他是应该为了你的性格喜欢你还是为了喜欢你接纳你的性格?”偷偷将爱改为喜欢,爱真是羞于出口的字眼。
阿妍皱皱眉头:“我都想要。”
“太贪心了。”
十四五岁的人不应该傻兮兮的天天你侬我侬,下课偷偷牵牵手,操场绕圈走一走就满足了吗?虽说是看bl小说看来的路数。总觉得感情这些东西摊开来看,经不起推敲,满目疮痍。
阿妍失恋的很快。在她还在思考自我与对方谁更重要的时候,肌肉男嫌弃她一天神神叨叨,做不了一个白裙翩翩的装饰品。
我站在肌肉男的角度思考了下他的感受,略微有点同情他。你要强行往一个十四五岁课本都不愿意读的人脑子里灌这些,不如给他推荐推荐bl小说。性向说不定更容易改变。
阿妍哭的稀里哗啦,零花钱全砸在了啤酒上,大口大口咽着苦涩的酒。
这十度都没有的玩意儿还不如喝水撑死自己得了,不如来点白的。嘲讽的话止于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我看着她蹲在楼道小小的身影,啤酒色的灯光裹着她,凉凉的,苦涩的。心头一酸,好像自己也快哭了。
好了好了。感受到温热的泪水灌进领口,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拍拍她的头:“你不是都说了吗,他既然不能完全包容你,那你喜欢他什么?”
“可我就是喜欢他。”
“你们不适合。”
“可我就是喜欢他。”
……难不成他的肌肉里还装了你的塞林格吗?
……怎么就没人肌肉里装了我的bl小说呢?
生活总会回到正轨。
阿妍纠结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我的bl小说换成了中考模拟题,阿妍的塞林格换成了时装杂志。
我们还是会在床上聊一下午她跌宕起伏的感情生活,看着她也将爱变成了羞于出口的词,再也不会跟人聊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讨好,迎合,表露出的自我有多微小,心里的自我就有多重大。
我们再也不会觉得自己聪明过了头,映射在别人身上照出自己的愚蠢,把愚蠢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再为自己不小心展露出来的那部分而羞愧。
我开始看阿妍说的那些人,那些书,开始想阿妍想过的问题。然后惊觉,现在的自己还不如十四五岁的阿妍。
阿妍已经工作了。当年同床共枕,而今天各一方。我现在同她说这些俏皮话会换来她的娇嗔,真是越来越女人了。
她的微博只有我知道,依旧是我不感兴趣但会开始看的文学作品。我们不聊这些,显得中二又愚蠢,但我们知道对方都知道。
那日无意点开她微博关注人,看到三十几个感情博主,不忍失笑。这小丫头从小到大还是脱不开这些,感性的要命。
随便点开一个。“我的渣女前任”“女孩子渣起来能有多可怕”“绿茶婊鉴定”…
……
阿妍呀。
我听她带着笑意吐槽别人说她渣女,她满不在乎,威风八面。永远一副女王大人何必跟谗言小人计较的样子。
一面又缩在被窝里,对照着这些半真半假、掺着个人情绪的博文审视自己的行为。
我的心思细腻过了头的阿妍呀。
谁天生会处理感情呢?
我们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试图去做一个两全其美的决定。但总有纰漏。总有人指责,总有人是受害者,然后因为是受害者所以理所应当的谩骂。
我们永远无法成为别人眼里完美的人啊。
真想抱抱她,然后说,没关系,我们都在变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