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迷途(35)熄灯(4)

昔日同僚惊雷去,徒留身外梦里人

    孟铎戴手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虽然他接到上头的命令,要他以黑色着装出场,就知道对象是自己人。就算是他们这样变相的“刽子手”,也可以选择让自己解脱的方式。或被动或主动,亦是可以选择的。不过,自己要对自己的情况做个预估,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当然,派谁去执行,都由上头安排,他们没有权利选择。

    这不是孟铎第一次干这种差事,但以前的一次,对象是个陌生面孔,所以,他没有特别感受。虽然想到那人是自己的同事,以后自己也可能会这样躺着接受“服务”,还是有点异样。但这回不同。这个9号,就是住在他对门公寓的同事,而且是同样作为第一阶层的“熄灯者””!平时虽然不算朋友,好歹也抬头不见低头见,比较熟悉,见面也会点头打招呼。李非白——他现在才知道他的化名。这家伙爱喝酒,经常不修边幅,只在出任务时装装样子,而且也从不见他出没于任何宗教场所,孟铎一度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他是从诗歌里排遣情绪的,尽管和宗教一样,诗歌也式微了。他失踪前一阵子,孟铎看到过几次他醉醺醺回来。最后一次,他倒在门口,还是孟铎帮他开门,把他抬进去的。这就是孟铎对李非白——9号仅有的一点印象。

    突然,一种前所未有、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一个人,就要这么不着痕迹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有谁在意呢?他来到人世的意义何在?他帮助一些生不如死的人解脱,到头来自己也需要帮助而挣脱这样的人生,是不幸,还是幸运?

    孟铎没有再想下去,这是行业大忌,人生的意义这种事还是留给活得有意义的人去思考吧!

    别的支持管路已经撤除,只剩下最后的氧气面罩,他毫不犹豫地、又十分小心地摘下了它,像个木偶一般挺立着,送同僚最后一程。

    四个人连同走廊里的庄知蝶与秦归日,全都肃穆而立。生命的逝去,无论他生前地位高低,都应该如大地惊雷一般,滚滚而去。

    李非白(前“熄灯者”9号)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神色安详地走了……

    孟铎登录公司内部网络“极乐”系统,在“黑页”内定位到前“9”号,将自己左手前臂对准死者右手前臂(内置有公司内部专属身份识别芯片),一盏虚拟三维油灯凭空显现于李非白额头上,灯芯处闪烁着一团幽暗的青色火焰,这是“李非白”个人海量信息浓缩成的影像,每个人火焰的颜色、亮度和变化的形状、规律、频度根据每个人身心状态的变化而不同,只有执行“熄灯”任务后的“熄灯者”才能看见(除了个别公司高层人物在特殊原因下可以调阅),孟铎不禁在心里感叹:不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最后,他再看了一眼那已渐渐式微的火苗,褪去左手的手套,用手掌朝着虚拟灯火轻轻一盖一抹,曾经属于“李非白”的灯与火彻底消逝了。他低头默哀片刻,洗手后转身离去。这也是行业规定,在执行完这样的“熄灯”任务后,出于习俗和卫生,都不和他人告别。因为他们是最肮脏的“罪人”。径直回公司“消毒”才是首要原则。

    他刚走出病室,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努力克制住这种眩晕,他下意识地掏出先前藏在口袋里的那瓶“仁丹”,倒了几颗到嘴里。一股强劲的清凉气味直冲七窍,舒畅多了。自从上次服用后,他就有点依赖上了它。坐进车里,深深吸了口气,这时,他才松弛下来。他选择了一首维瓦尔弟的假声男高音歌曲,节奏强劲有力的弦乐响起后,他把自己整个陷入椅背里,闭上眼睛,试图放松。这首歌是他每次完成任务后必听的,空灵的声音雌雄莫辨,回荡在耳边,好像把那些不安的灵魂也带走了,他会感到卸载了重负一样轻松。不知不觉中,他又入梦了......

    “什么?那个一身黑,看着怪瘆人的家伙就是传说中的'熄灯者’?”庄知蝶也是第一次看到,很吃惊,尤其是最后那一幕,更令他和秦归日非常震撼。

    “是啊!据说只有熄灭他们自己人的'灯'时,才会穿得像只乌鸦。接待外人都是一身白。其实感觉都一样——冷飕飕的。”沈度接过主任递过来的文件软屏,瞥见上面执行者的代号:7。软屏上的电子文件一共三份,一份上传至医院存档,一份反馈到执行“熄灯”程序的“再创”公司“极乐”系统,一份由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审核签收,连同之前的纸质文件一并送到公安局留底。今天沈度正好在场,他们就直接给他了,他先亮明电子身份,连接Loop系统,在虚拟显示屏上核查签收后,又将纸质文件夹在腋下,不知怎么,心里也有些异样。毕竟以前这些杂事都由下属完成。

    秦归日一直没有做声,这直面死亡的一幕太触目惊心,以至于只有沉默才能面对。

    这时,一个值班护士过来怯生生地对沈度说:“您是沈队长吧?”

    沈度点点头,“什么事?”

    “我有件事......有点小问题,不过,我想最好向您汇报一下。”

    “既然你要告诉我,说明你并不觉得是小问题吧?”尽管心情不佳,对方又吞吞吐吐,但他的思路还是很清楚。

    “刚才我按惯例用电脑检索了昨晚智能监测系统数据,发现今天凌晨3:33,这个李非白的维持系统曾未明原因被入侵过,持续了大约33秒。系统里留下了微弱痕迹,不过,并没造成系统失常或中断。”

    “把这段异常资料转到这个邮箱。”他将戒指对准全智能系统扫描器扫描了一下,“这也许是个重要情况,我们要拿到技术科分析。谢谢你啦!”他伸出手与她握了握手以示谢意,拄起手杖离开了。那护士脸刹那通红,目送他的背影,竟有些痴了。

    “死无对证。这个9号‘熄灯者’就这么把秘密带进棺材啦!真是不甘心啊!”庄知蝶在返程的车上叹道。

    “那个Innocent不是随机定的人选吧?按照常理,'黑线'一般不与现实网络'灰线'和'白线'有直接关联吧?如果护士说的系统入侵确有其事,那么只能通过'白线'或'灰线'进入吧?”秦归日隐隐觉得只活跃于梦境世界里的Innocent与曾入侵'鹦鹉螺'的Intruder有关系,又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关联。时至今日,梦境就像大脑这个黑箱里上演的连环独幕剧,跟外界是隔离的,更不用说和隔着物理电子屏障的神经网络相关......等等,如果网络仿生神经系统,是否也可能突破生物屏障,融合入电子世界呢?她记得自然科学界的还原论说:在复杂系统中所突显的任何高层规律一定能够在该复杂系统所基于的底层规律上被完全体现出来。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秦姐,今天你也累了,我先把你送回去休息。公司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再去弯一下,没什么事很快就回来。”秦归日答应了,她侧过头悄悄看了看他,发现这阵子他多数时间穿男装,长发也梳起来扎了个马尾,但神情却有点憔悴,看来是自己遇到的意外让他操心了,是不是有点太依赖他了呢?

    孟铎又陷入了睡眠。这次是个糖饼屋,屋顶和墙壁全是亮晶晶的糖霜堆砌而成,好像极地的雪屋一样洁白迷人。他走进椭圆形的门洞,迎面就是一面好像蒙了雾气的镜子,他伸手一摸,黏糊糊的,放嘴里尝尝,是甜的。原来是大块冰糖做的。冰糖镜子里映出模糊的淡黄色身影,他觉得奇怪,怎么全身上下只有淡黄色?难道自己没穿衣服吗?他慌忙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不就是赤裸裸的吗?也不对,因为竟然连头发也是一样的淡黄色!他凑近想看仔细自己的脸,这张朦胧的脸上只有勉强的五官轮廓线,所有该有的颜色统统缺失了!他的眼珠、嘴唇也和头发、身体一样,一色的淡黄。这是怎么回事?他慌乱地想往外走,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夸张地躲开,大喊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们姜饼人很脆弱的,经不起碰撞!”

    “什么?我是饼干?!”孟铎吃惊不小。

    “你以为呢?我们刚从毛胚间出来,都一样,都一样!”来人不耐烦地甩甩手,孟铎这才看清他跟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在也不是第一次遭遇离奇境遇,孟铎很快镇静下来,他跟上那人脚步,问他:“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去干什么?”

    那人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这你都不知道?看来刚才烘烤时把你脑子也烤坏啦!奇怪,尽管我们是同样的材料,在同一个流水线上做出来,连样子也一样,怎么我就比你聪明呢?”他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告诉你吧!这里是化妆间,经过一番打扮,我们就不同了!”他凑近孟铎,“是和你这样的不一样啦!要知道,”他轻快地踮起脚尖,原地转了几圈,“就算是神造人出来,也分精品和次品哦!”

    “什么意思?”不知为什么,孟铎听到流水线,造人这种词就不舒服,好像能感觉到冰冷的机器暴力挤压自己,变成别人想要的形状一样。

    “看!”他指指前方,里面是个非常宽敞的空间,他们正站在高处,俯瞰下面,只见与外在的雪白完全相反,一个巨大复杂、五颜六色,由各种高高低低,形状各异的大罐子与管道、齿轮组成的系统,正不停地运转着。排在他们前面的“姜饼人”一个接一个进入管道,接受“化妆”。出口处有个岔口,一个出口处伪装成美丽精灵的嘴,喷洒着闪亮金色、银色粉末,“化妆”好的彩色姜饼人如同穿上了华丽的节日盛装,被一条条缎带包裹,踏进一个个小糖屋,装入美丽的包装盒里待运;另一个出口则是绿油油蜥蜴似的怪物之嘴,传来隆隆的轰鸣声,似乎在搅动着什么,不时有少量的碎屑从它的口子里落下,落到底下一口巨大的锅里,翻腾着热乎乎的咖啡色浆液。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味。望着这口锅,孟铎不禁一阵恶心,他想转身逃跑,不料不知哪里钻出来的白色糖人拿着冰糖锥子戳他,把他赶进人群。

    后面也有许多排队的姜饼人涌入,推挤着孟铎他们不断沿着管路走。“你叫什么名字?”孟铎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重要,问道。“什么?”被嘈杂的机器声和热烈的憧憬堵塞了耳朵的“那人”感到莫名其妙,名字很重要吗?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是精品,是要踏进华丽糖饼屋的,至于以后去哪儿?他从没想过,也不觉得有必要想。精品总是有好地方可去的吧!他看了看胸前:“你说的是这个吧?”他转身指指前胸的烙印号码,“6!我们每10个号码一组,我是6,让我看看你是----”

    孟铎张大了嘴,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的号码赫然是:7!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未及细想,他们已经滑进了管道,开始了过山车。眼前一片五光十色,他们在不同环节被翻滚、固定、冲淋、喷涂、浸润,最后被风干,彼此看来的确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他们脸上涂抹着白色底子,没有眉毛,眼睛倒是五颜六色的星星状,夸张的香肠唇血红血红,头上戴着滑稽的草莓色与奶油色旋转条纹尖头帽,上身穿着或钴蓝色或草绿色或明黄色灯笼袖紧身衫,下身套着肥大的土黄色南瓜裤,脚蹬金色或银色条纹尖头鞋。“小,小丑?为什么!轮到我们这组都是小丑!我要做的是国王啊!”6号沮丧地抱住头,他刚还在嘲笑孟铎的“扮相”是小丑,不料被告知自己也是,终于崩溃地号啕大哭,晶晶亮的糖水从他眼框里流下,花了脸。

    分岔口到了,6号猝不及防地被脚底的传送带分离出去,向下面的搅拌机坠去。孟铎伸手想拽住他,但没抓住,6号一脸绝望地坠入嘶吼着的怪物之嘴,连他的尖叫也瞬间被吞没……

    一阵轻巧响亮的铃声,恰到好处地将孟铎拉回了现实世界。心还在突突地疾跳,他觉得因为一个梦就如此表现,实在荒谬,但这是迷走神经的作用,用意识无法控制。结了帐下了车,孟铎急匆匆往公司门口赶,不料迎面就撞见了往外走的6号,他一脸欣快、迷乱;想起刚刚梦里的"姜饼人"号码也是6,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有股冲动,想上前一把拉住他,阻止他......可是要阻止什么呢?

    6号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看,发现是7号,他举起手笑着要打招呼,这时,刚才孟铎坐回来的车突然启动,从侧面猛地直接撞上了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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