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中摘抄 】
“想明白资本主义是什么,第一步,要明白,没有这么一个 ‘客观’ 定义的、绝对自由的 ‘自由市场’。
有的市场看上去自由,那仅仅是因为,它背后是有一套框架,把它撑起来的。只是我们对这套框架,早习以为常,以至于视而不见。”
“现在市面儿上所有的富国( 除了很少几个例外 ),包括英国和美国 —— ‘自由’ 贸易和 ‘自由’ 市场的发祥地 —— 怎么富起来的?是通过保护主义、政府补贴、等等一系列他们用过的政策 —— 这些政策,现在他们都建议发展中国家 ‘不要用’ 。”
“自由市场经济,基本上没让什么国家富起来过,过去几乎没有,将来大概也不会有。”
当害羞的数学家刘易斯. 卡洛尔写出一本《 爱丽丝漫游奇境 》,读者,尤其是小孩子,有福了。平日干巴巴的语法,无法理解的悖论、逻辑,望而生畏的数学,我们在这本童书里都能领略一二,发现它们自有一种奇异陆离的美。
当耿直的经济学家,愿意用简朴和幽默,写出一本常识,读者, 尤其是经济学外行,有福了。他让我们这些门外汉能站在门槛儿上,张望一下这门学问的壮丽。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 “产业政策论” —— “经济背后,永远有国家政策的影子” 。
如果一定要分左中右,在经济学里,它要被划为左派。
乍听上去,如此一个话题,令人开始打哈欠。但它用的叙述方式,却让读者的眼皮不容易合上:每一章第一段举出一个立论,都是大伙儿司空见惯、CCTV上、教科书上的老生常谈,然后再自问自答,左右互搏,逐一拆解。
被它一个立论一个立论地驳倒,我们一章一章跟进,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页。
它有西方实证主义的一板一眼,有数据,有分析,同时又有东方儒学之轻盈与慧黠,语藏机锋,有一种悠然的冷活泼,貌似轻松,实则严肃,覆盖的话题也广。
就连目录都做得很趣致 —— 看官要问了,一个目录,还能怎么个趣致法儿?我不在这里啰嗦。
难得的是,它敢质疑,实话实说,没有专家腔,不 “端着”。
经济学家,作为 “士” 这个阶层,哪个国家的都差不多,有的投机,有的谄媚,有的狂妄,有的安静、消沉,有的谨慎、步步为营。
张夏准是英国经济学圈儿一匹野马,旗帜鲜明,像堂吉柯德一样,冲向自由市场资本主义风车,问出一些少有人大声提出的问题。
这就是有生命力的理论书。其实不易。
所以才曾有胡适在一九一九年一篇《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所以才曾有费孝通一九四七年为 “日本社会学年报” 写的《中国社会学的成长》一文里的话:
“ … … 关在教室里的社会学很容易流于经院式的讨论 …… 西洋的社会学不论哪一个派别,都反映着一部分社会现实,但是当它被带进中国来时,却只剩了一套脱离了社会现实的空洞理论。这在当时讲座间的辩论中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因为它们的互相批评到后来只成了逻辑上的责难,而不是事实上的驳证了… … ”
如今英美这个环境,相对直话直说一点儿,但直接挑战资本垄断了的话语权,其实在哪里都需要勇气。故这儿的知识分子圈里,包括经济学家,好多人也都注意政治正确,四平八稳。
因此这书的美国版,封皮上的编者按说,它有着 “devastating wit” 。 什么是devastating? 这词儿常用来形容飓风,灾难性的,摧枯拉朽。“飓风一样的才思” 。
另外,这样一本经济学的书,除了能让我理清一些原本糊涂的逻辑,能让我读着读着笑起来,有的地方,还让我产生了吃惊、惆怅这种跟经济不常搅和到一起的情绪。
—— 书中有一章,说美国现在的经济政策,财富集中,上富下穷,实际上,还跟斯大林经济异曲同工呢。
它回顾了一段史实:一九三二年开始,苏共消灭地主、富农,暴力土改,强行农业集体化,把百姓,特别是农民,的资源和创收,强占到政府权力手中,举国之力,加速工业化。一边火箭导弹飞上了天,另一边饥荒饿死了六百万人( 保守估计 )。
而当我翻到这一处,这些并不陌生的往事,被一个韩国人,定义上的西方经济学家,叽里咕噜用英文白纸黑字重新提起,仿佛正在异国街头蹓跶,迎面撞上一个以为早已故去多年的老乡。
也巧,我买的原是一本儿旧书,这段苏共历史的页边上,前任读者留下了小注,竟还是中文。这位金圣叹,斜斜的铅笔行草,是王维一首四言律: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 资本主义也有好多门派 】
这本书一开始就开宗明义:世界复杂,就连一个资本主义,还有好多门派。
我们现今市面儿上常见的、当下英美盛行的资本主义,仅仅是资本主义各色形态中的一个版本,是所谓 “自由市场资本主义”( free market capitalism ) ,也叫 “新自由主义经济” ( Neoliberal economic, Neoliberalism )。
它长的这个样子,其实仅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变种。
如果跟另一种资本主义长的样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 英美流行的 “后凯恩斯学派” (post-keynesian capitalism ) ——比一比,那么 “自由市场资本主义” 这个变种,其实不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
近三四十年来,关于资本主义,两个信念大行其道。
第一,“自由市场,自有它的效率” 。理由:人和企业,如果有完全的自由,自动会把手头上财力物力找到最合理地方去用。资源会自动最优化。
第二,“自由市场是公平的,能正确反映你的生产能力” 。你生产力越高,自然就会越富有。
正因为这两个主张,现如今国有企业、事业大量转为私有,金融和工业政策不断放宽,贸易追捧自由化,企业税进一步减免,各方福利、补贴不断降低。
近些年,连发达国家也危机频仍, “资本过分自由、无人约束,给世界上最富最古老的民主社会,也带来了困扰” 。
民主,其实是 “自由” 和 “平等” 两精髓并举,而大资本家垄断和片面强调的 “自由” 市场经济,走到今天,离普通人的 “平等” 越来越远。
张说,“我常喜欢引用丘吉尔的一句话:资本主义是最糟的经济模式,但其他的更糟(I think capitalism is the worst economic system, except for all the others. ) 。
我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我只是反对 ‘以金融为导向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 这一特殊形式。”
【 政治和经济,没有清楚界限】
新自由主义者( neoliberal capitalist ) 认为,“政治” 和 “市场的理性” 相左,所以经济必须摆脱政治影响:政府要尽量小,经济决策要独立于政治。
然而,这样做的前提,是能在 “市场” 和 “政治背景” 之间,划清边界。然而,世上并没有这样一条简单清楚的线。
市场,就是由政治搭起来的。财产权、企业、劳工、整个市场各种权利,追根溯源,都来自政治。许多权利,现在看来是很自然的,过去都曾充满政治争议。
经济,是政治的体现。经济的选择,是政治的选择。“市场,永远是个政治定义,没有脱离政治而独存的市场。”
说有一个自然的、不依附于社会、政权的市场,是一个天真、教条的误解。
也可能是一种 “故意” 误解 —— 因为那些游说政府,反对政府干预的大资本家,常常是有私心的,是想让市场倾斜于自己。
亚当.史密斯 “看不见的手” 的理论,一直是西方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大旗,鲜有人挑战。
而张说,这只看不见的手,是政治,是国家体制,立法司法执法,政策法规 … … “除非你的经济体,是个荒岛,是脱离社会的单干户,像《 鲁滨逊漂流记 》那样。”
就连工资,利率,物价,这些貌似跟市场供求直接挂钩的,实际上都是被政治左右。我们是貌似生活在 “自由” 的市场经济里,实际上,还是生活在 “人为” 环境里。
张喜欢用电影打比方,于是他写道,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那样,或像中国武侠片,人都飞来飞去,不怕地球引力,神气吧?其实背后都吊着一根大钢丝,只是观众看不见。
( 要是我们中国经济学家写,可能这样来比喻: “市场是孙悟空,政治是如来佛的手掌心” 。)
【 谁是因,谁是果 】
被胡适称为 “良师益友” 的哲学家约翰.杜威,对 “反思性思维”(reflective thoughts) 很看重。现在流行叫 “批判性思维” (critical thinking )。
他说,人要学会剥离 “表象” 和 “本质” 。一个观点来了,你要跟它平等对话,去拆解它,去琢磨支撑它的逻辑是否合理,不能因为它很著名或已成定论,就毫不质疑。所有的学问,都是这样不断颠覆而进步。
这本书就是这样,如果读者仔细跟进,它颇像一个 “批判性思维” 的练习手册。
有些什么逻辑被拆了呢?
比如:
| 逻辑一,发展中国家不行,是因为保护主义吗?|
如今富国的专家,向穷国推荐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实际上,是富国经济发展之 “结果” ,而不是 “原因” 。
历史上看,几乎所有成功经济体,都曾是国家保护政策受益者。
美英等几个发达国家,是最早践行关税、补贴等贸易壁垒的,以保护国内弱小新兴产业。也都曾是有选择地融入世界经济,而不是无条件全球化。
一旦产业壮大了,它们便开始向外推广 “比较优势” 自由贸易 ——以自身工业上的 “比较优势”, “自由” 换取落后国家在农业、原料上的 “比较优势” 和巨大市场。
但当自己经济衰落,或国内矛盾升级时,就又拿起关税武器。
张说,这种发达国家 “新自由主义” ,是双重标准:“照我说的去做,而不要照我曾做过的去做(Do as we say, Not as we did.)”。
固然,“新自由主义经济” 的核心思想,对世界推动巨大,但是,张认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开的药方,偏向发达国家和大资本家利益,对发展中国家是牛不喝水强摁头。
结果如何?
大多数发达国家,采用新自由主义这一套的,近年来社会不平等加剧,政治、经济不稳,发展放缓。
发展中国家呢?效果更差。比如,很多非洲经济体,原来限制外资、扶植国企等等,正一步步走向独立,却被推行市场自由的专家痛斥,说这是保护主义,是反市场理性,是社会主义一套。结果产业被摧毁,经济停滞甚至倒退。
| 逻辑二,发展中国家不行,是因为教育不行吗?|
发展中国家不是教育不行,而是 “学不致用”,人才是有,但渠道转化效率低,教育不能有效转化为生产力。
先是要看知识产权保护,教育体制,科研体制这些框架怎么样。然后要看企业、高校、科研之间又如何互动。最后,一个资源它进到企业里了,企业本身结构、组织、管理、效率又是怎么样,等等。
一个个环节都搞对了,理顺了,才能把知识、人力资源,有效转化为生产力。
结果呢?
结果是,俗话说的 “ 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 。大家都说不行是因为教育没搞好,所以在教育这一头拼命输入,蛋糕做大,孩子学了太多,学校开了太多,教育严重通货膨胀、贬值。
另一头,卡在 “转化” 的细壶嘴儿里,变现不了生产力。
| 逻辑三,发展中国家不行,是它们的企业家不行吗?缺乏企业家精神吗?|
跟逻辑二很像。 归根结蒂,是国家体制,组织结构打底儿。
书中引用了沃伦 . 巴菲特说的话:“我能成功,是因为生在美国。如果生在孟加拉,估计三十年后,还是个挣扎的农民。”
张说,这句话怎么理解?
“企业家精神,从来都不是企业家自己一个人的英雄主义,个人努力的结果。从前也许曾经是,也许从来就不是。但至少现在再也不是了。”
“我相信个人改造世界的能力,但 ‘企业家精神’ 这个概念,不该仅理解为 ‘一个人的奋斗’ 。”
“个人努力很重要,但社会生产力提高,是一个集体行为。
体制,要能把个人努力,转化为生产力,整个社会才会发展。”
“体制是什么?
是科研机构有合理政策、足够资金来支持,是企业运营健康,是国家基础建设完善,是司法立法执法健全,信用制度健全,金融体系健全,等等。
这是一个集体努力的过程,是一个能把 ‘普通群众’ 巧妙组织起来,全面互动、再加上时间积累,最后才能把 ‘企业家的远见卓识’ 高效转化为生产力的过程。”
“如果只强调单打独斗的能力,你就没明白 ‘生产力提高’ 这个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
| 逻辑四,是发展中国家的国民性可悲吗?保守、愚昧、无知、懦弱、懒、没有创造力吗?|
文化不是固定不变的,文化随经济发展而变化。文化落后,是经济落后的 “结果和症状” ,而不是 “原因”。
这个,和前面 “逻辑三,企业家精神” 还可以参照着读。
【 不寻常的常识 】
“宏观经济学之父” 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 ) 讲,我们要时不时揭开常识上覆着的那层结痂生茧的老生常谈,重新审视。
而张说,
“经济学,百分之九十五是常识。剩下百分之五,是专家故意玄之又玄。其实只要有人肯抓住本质来讲,这百分之五都没那么难。”
“我写这本书,就是想让对经济学望而生畏的人,也可以感兴趣。”
“我常常开玩笑,说做民主社会的公民,是最难的,因为你要有见解,还老要主动参与,老得做决定。
了解经济的粗浅道理,懂得什么是资本主义,我们才能不怕参与,成为这个复杂经济社会里积极主动的公民。”
“我们是生活在 ‘人’ 的社会里,这个社会是有市场存在,但不应该是市场主导一切。人为本,我们不能任凭 ‘人’ 成为市场的 ‘奴隶’。经济,说到底,是该为人服务的。
“经济学,并不像是物理或化学那样的一门科学,而是一种政治实践。”
【 版本】
内地译为《 资本主义的真相:自由市场经济学家的23个秘密 》
台湾译为《 资本主义没告诉你的23件事 》
我喜欢后者的译法,因为它符合张的书写风格。
张行文洗练,老老实实,没有花头。他的英文不是母语,却能用素白的话达到言简意赅,生动而不呆滞,这是本事。
【 作者简介 】
张夏准( Ha Joon Chang ),一九六三年生于韩国。在首尔大学读完本科后,到剑桥念经济专业研究生和博士,一九九一年 “工业政策” ( Industry Policy ) 专业博士毕业 ,留校教书。
他也在英国、加拿大,南非、厄瓜多尔、委内瑞拉、墨西哥、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的政府职能部门,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欧洲投资银行,联合国机构等担任顾问。还在美国华盛顿的经济政治研究中心(CEPR)任高级研究员。
现任厄瓜多尔总统拉斐尔. 科雷亚,受了张的理论影响,推行 “经济和福利两条腿一起走路” 。
【近年来被译成中文的主要著作 】
二OO二年, 《 富国陷阱,发达国家为何踢走梯子:历史眼光下的发展策略 》 ( Kicking Away The Ladder: Development Strateg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
“踢走梯子” ,台湾版本译成 “过河拆桥” ,用此俗语,对中国读者来说,更一目了然。
二OO七年,《 富国的伪善,自由贸易的迷思与资本主义秘史 》 ( Bad Samaritans, The Myth of Free Trade and the Secret History of Capitalism ) 。
台湾版本译为《 富国的糖衣,揭穿自由贸易的真相 》。
【 奖项 】
二OO三年, 《踢走梯子》一书,获 “贡纳尔. 默达尔” 奖( Gunnar Myrdal Prize )。
二OO五年,张与哥伦比亚大学的理查德. 内尔森( Richard R. Nelson ) 一起,获 “华西里. 列昂惕夫” 经济学奖 ( Wassily Leontief Prize)。
读一个人的书,我们如果知道作者身世,了解他的思想会更进一层。
张的父亲,曾在朴正熙时代任财政部高级公务员, 也曾任 “住房银行” 主管。在朴正熙被刺杀后军事政变斗争中被罢官。重新上台后,任 “产业资源部” 部长。
这样一看,张算是我们中国人嘴里的 “高干子弟” ,曾在既得利益阶层做过被眷顾者,父亲官场政治变故,又被推到社会边缘,几次三番。也亲历过韩国的 “第三世界国家” 时期,也近距离观察过马克思影响下的东亚政治经济。
所以他从民间到高层,从儒家到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东到西,都弓马娴熟,且抱着 “回避算不得好汉” 的态度,喜欢说“Let’s face it.”
Youtube上有他这本新书的发布会,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他一张圆圆娃娃脸,像街头常见的韩国大叔那样,表情不多,但一双亚洲人特有斜细单眼皮眼睛笑笑的,看上去老好脾气。
他的英文,韩国口音很重,起初我听得费劲,但听上五分钟习惯了以后,发现说者敏捷犀利,而且从不顾左右而言他,掷地有声,敢讲。
在其间还穿插了好些幽默,常开开自己玩笑,“在经济学圈里,最聪明的人都去搞理论,搞数学,建模型去了。我这样最笨的经济学家,才被派去解决实际问题。”
我想,可能是因为有些对话,直接颠覆新自由资本主义话语权,不插上几个笑话,恐怕气氛会有点儿僵。
比如他面对一个听众的提问,直白回应 “ 你这就是盎格鲁萨克森资本家的看法呀 ” 。
比如他淡淡说 “我们现在流行的经济,是富人的社会主义,穷人的资本主义:富人操纵了政策制定,享受政府的偏袒和红利,穷人被要求自力更生,任由自生自灭。”
在国际经济学圈里,亚洲声音一直不够大。张是个新气象。
像沈从文在《篱下集题记》里写的那样: “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