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四世同堂》老舍

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

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避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些危险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须把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折下来的花了!”(钱默吟)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也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和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他们要打碎民族国家的铐镣,成个能挺着胸在世界上着的公民,他们没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们能创造出新的中国史。他们的心声就是反抗。

“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钱默吟)

欺诈是最危险的事,因为他会翻过头来骗你自己。

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

没了任何的保障,没有任何的安全,亡国的人是生活在生与死的隙缝间的。

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全胡同的人在北平陷落的时候都感到惶恐与苦闷,及至听到上海作战的消息,又都感到兴奋和欣悦。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敌人是什么样的面貌,也想不出到底他们自己要受什么样的苦处。今天,他们才嗅到了血腥,看见了随时可以加在他们身上的损害。

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

一个真认识自己的人,就没法不谦虚。谦虚使人的心缩小,象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

他知道在人世间,他的尽心尽力的结果与影响差不多等于把一个石子投在大海里,但是他并不肯因此而把石子可惜的藏在怀里,或随便的掷一汪儿臭水里。

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变成了木头。

爱国是一股热情所激发出来的崇高行动!光是想一想,说一说,有什么用处呢?

在惶恐不安之中,他觉得历史仿佛是个最会说谎的骗子,使他不敢再相信自己国家中的一切。

亡了国的人既没有地方安置身体,也没有地方安置自己的心。

你越美好,便越会招来那无情的手指,把你折断,使你死灭。一朵花,一座城,一个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仅在于它有香有色,而也在于它有刺!刺与美的联合才会使玫瑰安全,久远,繁荣!中国人都好,只是缺少自卫的刺!

二十三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象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他自己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所以他老用自己的味儿把别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

沉默有时候就是抵抗。

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们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大鼓。他们的响声也许在当时没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当民族危亡的时机,那些巨响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鸣颤。那是天地间永久不灭的声音。

一般人共同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是会很快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的!

他知道他不应当以勇敢或懦弱评判任何一个人,而应当先责备那个甚至于把屈膝忍辱叫做喜爱和平的文化。那个文化产生了静穆雍容的天安门,也产生了在天安门前面对着敌人而不敢流血的青年!

“没有人愿意做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论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人!”

什么都可以忍,看青年变成奴隶可不能忍!

爱国心是很难不有所偏袒的。

中国人是喜欢和平的,但是在今天必须有胡阿毛那样敢用生命换取和平的,才能得到世人的钦仰,从而真正得到和平。

仗虽然打输了,可是并未屈服。只要不屈服,便会复兴。

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上牙。

他的理想往往被现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人生的小哭闹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站且走的活着。

原来每个人的私事都和国家有关!

他是个中国人,北方的中国人,北平郊外的中国人。他不认识多少字,他可是晓道孔夫子传下来的礼义廉耻,它吃的是糠,而道出来的是仁义。

他并无无意变成个因悲观而冷酷的人,也不愿意因愤慨而对生活冷淡。他的忽略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小节,是因为心中的坚定明朗。他看清楚,一个具有爱和平的民族,敢放胆的去打断手足上的锁镣,它就必能刚毅起来,而和平与刚毅揉到一起才是最好的品德。

中国的抗战绝不是黩武喜杀,而是以抵抗来为世界保存一个和平的,古雅的,人道的文化。这是个极大的使命。每一个有点知识的人都应当挺起胸来,担当这个重任。爱和平的人没有勇敢,和平便变成屈辱,保身便成为偷生。

他们也许写不上来“国家”两个字,可是他们都视死如归的为国家牺牲了性命!

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之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钱诗人是金子,蓝东阳们是土。

在黑暗中,才更迫切的需要光明。正因为中国被侵略了,中国人才会睁开眼,点起自己心上的灯!

最奇怪的是这些各有不同的人还居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还都很和睦,倒仿佛是每个人都要变,而又有个什么大的力量使他们在变化中还不至于分离涣散。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起,象用许多味药揉成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

在乱世里,每一个国民的头一件任务是牺牲自己,抵抗敌人。

生命是延续,是进步,是活在今天而关切着明天的人类的福利。

他们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势,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们心中却印着两三千年传下来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

从历史背景,他重新看自己。他看出来,他的自信与天真只是一股热气催放出来的花朵,并不能结果实。他的责任不是只凭一股热气去抗敌,去希冀便宜的胜利,去梦想胜利后的乌托邦。他也必须沉住了气去抵抗历史,创造历史。

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想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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