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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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在很久以前,袈裟都是用木棉纺织的。去年秋来到广东,见到了高大的木棉树,今年春天见到花开,但还未见到它的果实。虎门北栅有一座侯王古庙,庙前有一棵高大的木棉,被视为神木。听庙祝讲,每到四五月间,木棉的果实将落,白色的木棉便铺满一地。这景象,很让我杨起家乡的杨絮。但是在北方,是没有人用杨絮纺织的,但我又不能肯定,或许在唐朝以前曾经有过也未可知。
棉花是在宋朝传入中国的。有了棉花之后,百姓便解决了保暖问题。很难想象在唐朝以前,北方的居民如何解决冬衣,孟姜女所送的寒衣又是什么样子。皮衣是保暖的,但普通百姓哪里有什么皮衣?杜甫说“路有冻死骨”,不言饿死。有一个成语叫“饥寒交迫”,寒冷自古便如饥荒一样令人畏惧。诗经曰:“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所以我们才会将仙女想象为织女。但是民间的织女织的都是麻衣、葛衣,是不如棉衣保暖的。
古时在北方,“五谷”是含有麻的。麻并不能食用,但是穿衣比吃饭更加重要,所以麻被列为五谷之首。有了棉花之后,五谷中的麻便被稻替代了。古时的布衣即指麻衣,民间的相士被称为麻衣神相。麻鞋之外,还有一种草鞋。古时的蓑衣,不仅可以遮雨挡雪,或许在冬天还可以御寒。
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我,有幸见过蓑衣,也见过麻鞋、草鞋。但是我所见的披麻戴孝,所披之麻已为白棉布,讲究古礼者还系着一丝麻线——只有孝子孝女的头上才有。麻的颜色,也不如棉纯白,带着一些乌青。但麻比棉似乎更加结实,常见来制作绳索。
2
1979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那是改革的春天。在我们家乡,土地分包到户了。父亲与爷爷分家,爷爷家五口,我家五口。在县城工作的二爷,农村的老屋被爷爷买下来,分给了父亲。五间房七百元,也算一笔巨款。
房屋有一个门楼,一个院子。农村房屋的格局,巷子两侧的住户通常进门处有一门楼,门楼对着院子,一侧是正屋,一侧是前户人家的后墙。门楼高出正屋,通常用木板分隔成两层,也可不分,但都称为门楼。五间正屋原有一间为厨房,但父亲将院子对着门楼的另一端盖了厨房,房屋便绰绰有余了。
搬进来不久,门楼内便添置了一台织布机,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的。于是家里便种了棉花,也种有麻。我们村庄是浅山区,山地比田多出一倍,这些山地都种了经济作物,有茶叶、棉花、花生、大豆、芝麻、红薯,很少有人种小麦。南瓜、冬瓜、豇豆、四季豆等就种在山坡上,高粱、向日葵、金针菜、红豆、绿豆、红姜、洋姜种在地头,菜地到处都是。
我家的棉花地有两亩多,最大的一块原是菜地,土壤肥沃,约有一亩。爷爷家也种有不少棉花,加起来约有四亩。从此便有了许多与棉花相关的劳作,见识了棉花从栽种到开花、结果的过程,也见识了棉花从摘果到紡纱、织布、染布的过程。
我所参与的工作只有摘棉花、晒棉花,偶尔也需要给棉苗浇水、拔草。奶奶的工作是纺线,母亲的工作是织布、染布。
村庄里有位裁缝,就是我的邻居。让我佩服的倒不是他裁衣的本领,而是全村人只有他会吹唢呐,于红白喜事时风光无限。他又很会吹笛,但并不常吹,常吹的倒是另一位邻居,一位老光棍,每每于夜半之中吹出如泣如怨,混合着猫头鹰的叫声或啄木鸟的啄木声,以及杜鹃啼血。
但是于每次午夜起解,听得最多的还是母亲的织布之声,唧唧复唧唧,母亲当户织。一盏油灯,有时伴着月光,有时伴着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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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棉桃裂开之后,我们姐弟三人便将其从地里摘回,搬至晒谷场上晒至棉絮完全脱落。棉絮中藏有棉籽,再将棉籽摘出。摘除了棉籽的棉絮便可以请人来弹棉花了。
民间有专门弹棉花的,用一张弓弦,将棉花弹成絮状,轻柔无比。弹好的棉絮便可以缝入棉被、棉袄、棉裤、棉鞋。若是要制成布匹,还得纺线、织布,最后是染色、裁缝成衣。
纺线的总是奶奶,织布的总是母亲。相对来说,纺线较为轻松,速度也快,织布则是高强度劳动,需要手脚并用。纺线我也会,但织布却不是小孩子能轻易学得会的。母亲从来不在白天织布,除非是雨天,或冬日。那时,我就可以站在织布机前,体会一双手的美巧和梭的神奇。那一只被巧手磨得油光锃亮的黑漆漆的梭子,它具有的美感,兼具最美的菱形、锥形,锥形如同牛的角尖,菱形很像指南针的形状,或一只微型木船。那些线一根根排列起来,被压紧,成一块布状,然后又卷起来成为布匹。
母亲的嫁妆,最豪华的就是两只红漆木箱,里面叠满了母亲所织的布匹,后来父亲又请木匠另做了一只木箱。在那几只木箱中,也有母亲所纳的千层底的布鞋,还有鞋垫,总是够一家人用而绰绰有余。
压箱底的是七块银元,几枚袁大头和几枚鹰洋,此外箱子里再无别物。父亲的东西乱放,一只爷爷分家时传给父亲的铜香炉,底部印有“大明万历四年监督工部侍郎吴文英制”的宝物,父亲却用来放置洋钉,以至后来这只香炉就丢失了。
父亲是泥瓦匠,每天都要去镇上做工,因此家里的田地是母亲平日和父亲起早贪黑种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天不亮听鸡叫就起床,母亲则是每天熬夜织布,我从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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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如锦葵花一般盛开的花朵,那些如白雪一般绽露在枝头的棉桃,曾经是那么地美好,在我的生命中却只有两年时光。因此,母亲坐在织布机上的身影,渐渐地就如同那盏朦胧的煤油灯一样,也日渐朦胧了,也扩散了,扩散到我生命中的角角落落。
两年之后,随着母亲的逝去,那台织布机也被人抬去了,门楼又显得空空荡荡,曾经种棉的那块菜地改种了红薯,然而也显得空空荡荡。母亲染布的过程也终于没有记住,关于她是怎么调色的,怎么浸泡的,浸泡多久,又在院子里晾晒多久,泡出来的蓝布去了哪里,抑或是穿在我的身上,做成了那件蓝色的中山装,这一切都模糊了。
跟父亲去打棉油的过程也模糊了,那个油榨在哪里呢?只记得来回的道路,或许打油的夜晚我睡着了。那些棉油后来去了哪里呢?是做了点灯的灯油么,还是卖给了别人?那架织布机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呢?是来自和我母亲一样逝去的人么,又去了和我母亲一样需要的人家么?
日月如梭,那两年有多少个日月,在母亲的织布机上交替?织布机的唧唧之声、咿呀之声,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音乐,可曾惊扰过我的梦境,又抑或如儿歌伴我入眠?如同猫头鹰和啄木鸟的声音都远去了,如同唢呐与笛子的声音都远去了,连同那檐头滴水的声音都远去了,风声也远去了,鸡鸣声也远去了。
但棉花带给我的温暖,那棉鞋、棉裤、棉袄、棉被,那件蓝色的中山装,上面都有母亲的目光,是从搂着我时就有的目光,是从挑着我时就有的目光,是从抱着我时就有的目光。这种光不是火光,不是灯光,不是月光或阳光,它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在面对母亲的坟墓时,这种光仍能从地底穿透过来,温暖我,抚摸我,拥抱我,就像母亲给我拉上被角的那一刻。
因此母亲坟上的青草总是最美的,美的有如母亲的青丝。无论岁月带给我多少沧桑之感,但母亲却永远年轻。那端坐或弓坐在织布机上的身影,我不忍说是倩影,她的苍白,我不忍说如同月光。长大后一见钟情的少女,被我称为月亮一样,她纤细的身材、苍白的面容都有母亲的影子,而不容亵渎。最苍白时有如棉花,但却是永远的温柔、温暖、温和、温深。
冬天麦盖第一层被时,我也会想起那雪花就是棉花。
余长城2021.3.1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