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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谓之曰驼。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妖精,就在长安城外头的那座凉山上,我记得那里当年还有座小庙,香火不怎么旺盛,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天到晚对谁都笑眯眯的。
那个时候,我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爹爹是个秀才,附近几个庄子里的秀才都是他的学生,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殷实可靠,爹爹很是严厉,他自己没能考上举人,所以希望我能考上举人,全一全他的心愿,所幸我也算的争气,十七岁混了个秀才,后来就在城外头的凉山上修了个小屋子,在那里头读书,紧挨着那座破庙。
他来的那天晚上,正是惊蛰那日,窗户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子叫的正欢。衣衫试单,我就着一盏油灯读书,头昏脑胀,腹中也是饥饿难耐。
忽然就听到有叫门的声音,我没做思考,这个时候来叫门,只能是庙里那个善解人意方丈,受过我家里人的嘱托,为我送一碗面来饱饱饥肠。
然后他就那样出现在我眼前。
翠绿翠绿的衣衫,带着笑的眉眼,头发上还有湿湿的雾气水汽,好像,好像刚从哪幅画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一碗素面。
他说,方丈今夜有客人,脱不开身,叫我来给你送一碗面
我呆愣愣的接过,眼珠子粘在了他的身上。
他说,真是个傻书生,不吃面,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我恍然,那边不是个女子,却也晃得我失了心神。
他大摇大摆的坐在了我的书案前,催促我,你快吃,吃完我还要把东西给方丈拿回去,
哦,哦,我连声应着,大口大口的吸面条,狼吞虎咽,食不知味。
他又笑,一边摆弄我的书,你怎么吃东西跟那小老虎一样,我又不跟你抢!
我完了,我想,我怕是遇上了山里吸人魂魄的妖精了吧,可是我好像已经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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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是妖精?我才不是妖精呢!不,我才不是普通的妖精呢!
广安寺门口有棵柳树,看见没有?不知道哪路神仙从南洲折了根柳条,顺手插在了这土里,又不知道哪路菩萨,将那仙灵圣水在我头上点了一滴,我就开了眼。
我在这庙前头听了几百年的佛经,香火熏陶,终于化成了人身,你说我是妖,可以,不过我更喜欢你叫我小仙,柳小仙,多好听!
这庙已经足足经历了四百七十七年的风雨了,打从我得了人身,庙里的每一任主持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看着他们从个小沙弥,到最后胡子长长的躺进棺材,总是要感叹人生苦短。除了山上的香客樵夫,我还从来没见过这里住过别的什么人那,所以这一年,山上来了个书生,我真真是感兴趣的很。
可是他真是好无聊,每天就知道念书念书念书,也不知道书里有什么宝物。
那天晚上有一户常来往的香客找方丈讲话,方丈没法给那书生送吃的了,我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生了逗弄的心思,于是自告奋勇的领了任务,出门之前,方丈略担忧的对我说,柳哥儿,那孩子胆子小,你别吓坏了他!
怎么会!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书里有什么宝物而已!
那书生真是有意思的很,竟然看我看呆了。好吧,我也知道自己很好看,我把他的书翻了又翻,尽是些无聊的之乎者也,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没有,好可怜了,一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
于是我决心要拯救这个可怜的人。
干脆,以后我每天都过来给他讲故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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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晚上之后,给我送饭的人就换成了他。
我知道他不是凡人,凡人哪来他这样的气度风华?我每天晚上的读书背书,换成了听他讲故事,我知道了凉山之前不叫凉山,有过两个名字,山上的庙五百年前是座相国寺,还做过两年的尼姑庵,他虽然是个小妖精,却是听着佛经长大的,庙前面的柳树就是他的真身。
自从我知道了这件事,每天晚上都去偷偷的给那树松松土加加肥,就算什么也不做,靠着他看一会书,吹一会笛子,我的心里都很开心。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他了吧。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他再来的时候,用了一块大帕子包着头,我看的奇怪,趁他在我的床上小憩的时候偷偷解开来看,却是憋不住笑了,看着他醒来无比怨念的目光,我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没关系,明年春天咱们头发就长出来了!
明年春天,明年春天,我将要去参加那春闱了。
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等我考完试回来,我就把他移到我自己的院子里去,这样他就也能上街走走,四处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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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开心。
他要走了。
我把这话告诉方丈的时候,方丈笑的满脸褶子,念了一声佛号,说,柳哥儿,你这是动了凡心了。
动了凡心吗?什么叫动了凡心?就是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吗?和那个傻子?
阿弥陀佛,方丈说,我也不懂。
好吧,那是当然了,我活了五百年都不懂,你这个小鬼怎么可能懂!
方丈不说话了。
他走的那天,我去找他,胸口闷闷的,想哭。
他亲亲我的手,亲亲我的眼睛,叫我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他说等他回来了就跟我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临走的时候,他剪了一根柳条握在手里,跟我说,这叫结发同枕席,用一根红绳系了,收在胸口。
好吧,那我就乖乖的等。
可是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
我从山上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回乡。
张灯结彩十里锦罗帐,他一身火红火红扎眼,跟着火红火红的轿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可他一直没有来找我。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那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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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山上回家,打点行装,进京,考试,中举,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山里的那段日子就像做梦一样,如今梦醒了,不免埋怨自己怎么就叫妖精夺了心神,竟跟个男子荒唐了一年。
回乡,衣锦,媒人踏破门槛,我望望那座山,却忽然失去了上山的勇气。
腊月,我把那个女子娶回家门,鸳鸯帐前,红烛窗下,我看着我的新婚妻子娇羞的脸,竟然想起了他的眼睛,这个天气,他是不是头发又掉光了?
不,我在想什么!
也许是心虚怕他报复,明知道他下不了山,我还是请了一个很厉害的道长在房子四周布了一个阵,那道长冷哼着,负心人,可怜了那柳树妖,一边画下杀阵。
千恩万谢之后,送走了道长,高枕无忧。
来年冬天,我的孩儿出世了,却带走了他娘亲的命。
就在他生日之后的月余,家里突然走了水,火烧的好大,整整一条街的冒着红光,终于烧到了凉山上。
烧断的房梁砸在了我的腰上,我晕了过去。
本以为必死无疑,再醒过来,居然是在医馆里头。大火烧了三天,我家上上下下四十七口,竟是存活大半。
医馆的人说,是个绿衣服的公子把我们一个一个从火海里拖出来的,真是受了好重的伤。
我不顾腰伤,慌乱的起身要去凉山。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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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好大的火!
我的衣服都快被烧坏了!
向下望,火怎么是从他家的方向冒出来的!我要去救他!
我下不了山,怎么办!我只好硬生生的把根从土里拔出来,好疼啊,疼的我都要哭了,这次之后怕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我忍着疼赶到他家门前,这怎么还有一个放着金光的大阵?我伸手一碰,那光立刻灼伤了我的手掌,天呐!
有个婴孩的哭声从火海里传出来,那是他的孩子吗?我有些怔愣,可时间却不允许发呆,五百年,我拼得一身修为,杀阵得破。
既是叫了杀阵,凡过阵者,必死无疑。
不管怎样,我尽力了。
他倒在大堂,断掉的房梁砸在他腰上。
火烤干了我的水分,我终于把那个孩子也送进了医馆。
我···我···我一直叫你傻子,其实我才是个傻子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将来有机会你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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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被烧了大半。
我在烧焦的柳树残躯旁嚎啕大哭。
我的腰坏了,在也直不起来。带着孩子,千金散尽,我想躲开,却舍不得离开这长安城。
多少年了,我种活的树不计其数,可我独独救不了他,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给我这个负心人的报应吧。
夜半他却从不入梦,大概是怨起了我,可山上的那些日子,却愈发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他的笑,他的衣衫,他的眉眼。
又到了秋天了,起风了。
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