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闲潭梦落花
江南的春最是媚人。阳春三月里,一阵东风吹过,在悉悉索索如绵的细雨里,水塘边,小路旁,门前屋后的柳树条儿,便似谁用蘸了鹅黄的水笔,在上面轻轻涂抹了几笔,变成了淡淡的鹅黄。在烟雨蒙蒙里,有些像邻家的小女子,披着轻纱在暖暖的春风里摇曳着轻舞着。地里的草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苏醒过来?把自己柔嫩的细腰一伸,便将枯黄了秋冬两季的大地,染成了一片新绿。院墙里面的桃花,像个顽皮的小姑娘爬上墙头,把自己一张张粉嫩娇红的笑脸,对着过路的行人,抛去一个个飞吻。塘里的水鸭扑扇着翅膀,掠过一池清波,惊起水下的鱼儿,跃出了水面。那一圈圈的涟漪,慢慢地朝着岸边扩散开去。
塘边的镇子里,青石板铺起的街巷,分隔着青砖黛瓦粉墙的民居。那些老屋,就像棋盘格子里的棋子,被纵横交错地束缚起来,住在老屋子里的人,似乎也被封闭在了这些屋子里,就连春天的气息也不能诱惑他们走出去。春的脚步,偏偏还是悄然地走了进去。瓦缝里的、墙头上的草,似乎听到了原野上小伙伴的召唤,给这些布满岁月沧桑的老屋,涂抹了几笔鲜活的绿色;粉墙背后院子里的一颗老杏,也在虬曲苍劲的枝干上,绽放出极富有活力的鲜花来。
水巷里摇来一条乌篷船,渔娘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件蓝花布大襟衫,腰间系着一条黑丝绒底子的绣花围裙,站在船艄一边摇橹,一边吟唱着江南春曲,柔柔糯糯的吴声越调,便在那牛毛般江南春雨里悠扬地在耳边回荡。三五个女子撑着攒花褶边油纸伞,走过水巷上的石拱桥,那石桥拱起的老背,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低着头俯瞰一巷春水,千百年来不断地流过自己的脚下。不由叫人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
乔玉林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枕着一本唐诗睡着了,翻开的那一页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抬头看窗外,早已是一派大雪飘飞的银白世界。
“砰”的一声,房门开了。
门外呼啸的山风,夹着雪粒子扑进来,劈头盖脸朝乔玉林撞过去,冷得他浑身一个激灵。接着又是“砰”的重响,门被进屋来的罗奎虎一脚踢回去关上了。
罗奎虎一边抖去皮帽子和披风外面的积雪,一面在嘴里骂骂咧咧。
“他奶奶个熊!什么鬼天气?这雪还越下越大了。”
“老罗,怎么不叫醒我去查岗?你白天带着部队干活已经够辛苦了。这晚上查岗的事儿,该我去。”
乔玉林赶紧起身,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暖壶,在一只写着“天山坦克团钢铁营”的搪瓷大水杯里,倒满了一杯开水,递到罗奎虎手上。
罗奎虎摘下头上的皮帽子,顺手挂在墙角衣帽架上,把披风也脱下来挂好,然后接过了那缸子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
罗奎虎把水缸子放回桌在上,抹了一把嘴,“行啦。我的教导员。你的调令都来了,就安安心心,收拾好东西,等大雪一停,我亲自送你下山。”
乔玉林笑着说:“算啦,部队施工任务这么紧张,就别送啦。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去进修嘛,学习完了还要回部队。”
“你就别想回来的事儿了,三年高级军事学院的进修,回来就不是教导员了,最少也是个副团。我就纳闷,怎么会是军事学院?你应该读政治学院啊?”罗奎虎和乔玉林调侃着。
罗奎虎长得虎背熊腰,浑身带着一股子虎虎生气,这名字起得还真是名副其实。他和清秀文雅的乔玉林站在一起,风格截然不同,倒也是一对绝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乔玉林今年32岁,罗奎虎33,两个人同一年的兵。巧的是六年前,双双在不同连队提干后,被一起调进了天山坦克团钢铁营二连,一个出任连长,一个担任了指导员。三年前钢铁营教导员和营长缺任时,又被同时直接提拔,罗奎虎出任了营长,乔玉林担任教导员。这六年来,这对文武兄弟的配合,在整个团里都是堪称典范。
罗奎虎是东北人,来自沈阳近郊。书读得有限,可身子骨从小就练的好,还学过几年武术。到了部队后,军事技术非常出色,组织协调能力也不差,是个典型粗中有细的基层军事指挥官。
乔玉林却是江南水乡人士,祖籍浙江西塘镇人。书香门第,诗礼人家。祖父曾经是大清的末代进士,父亲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参加革命戎马一生,现在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共和国将军。乔玉林大学毕业后主动应征,从士兵干起,脚踏实地,不仅政治素质好,而且军事才干同样过硬。这次被选送深造之前,部队领导征求过他个人意见,一个是北京政治学院,一个是南京军事学院,他可以选择其一,由部队保送。乔玉林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军事学院,他心中有个曾经还是少年时的梦想,做个父亲那样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乔玉林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喜欢研究军事。好了,你赶紧抓紧睡一会。我去各连队转转。”
乔玉林去拿自己的皮帽子和雪披风。
罗奎虎一边上床,一边叮嘱:“你小心点,外面风雪太大,注意安全。”又对外面喊了一句:“通讯员,跟着教导员。”
乔玉林拉开房门的时候,传来通讯员张翔的声音。
“是,营长。”
乔玉林顶着咆哮的大风雪,艰难地在营房里移动。
他们的营地安扎在天山天山山脉东段的博格达峰,终年白雪皑皑,素来有“雪海”之称。
博格达山的主峰位于天池南侧,三座高低不同的山峰,屹立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上,昂天挺立,银装素裹,神峻异常宛如三个擎天捧日的巨人。三峰之下可谓是千峰竞秀,万壑流芳,一派气象万千北国景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大森林,还有绵延起伏的山甸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雪线之下是葱笼青翠,万紫千红,风景如画;雪线之上是寒风怒号,冷气逼人,举目一片银白。这里本是生命的禁区,却生长着许多奇异的雪山花卉:雪莲、翠雀、金莲、百里香、梅花草……它们用顽强的生命力、一生的热情,催放出艳丽来装点冰天雪地的生命禁区。
就是博格达山的雪线附近,这片雪海的生命禁区里,不仅生活着雪豹、雪鸡,以及那些只有雪山盛产的奇花异草,还活跃着一群身穿绿军装的年轻人。为了边疆国防的需要,边防军要打破生命禁区的禁忌,在博格达山一线建立山地永久性防线,要在雪线上建起一条现代化的立体长城。乔玉林所在的天山坦克团钢铁营,就是在博格达山峰的腰部,建设一座利用山体加固改造成的钢铁堡垒,还要修建一条隐蔽在雪线千峰万壑里的交通运输线。
在如此恶劣的气候和地理条件下,战士们不仅要生活,训练,还要担负繁重的体力劳动,这种艰苦可想而知。
乔玉林已经在营区转了一个多小时。
山洞里的固定营区,尚在建设中,承担建设任务的部队,不得不在着已经十分接近雪线生命禁区的山洼里,构建一座临时营房基地。尽管现代化的时代,这样的临时营地,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帐篷年代,可是由于运输大型设备需要的道路,还不能完全满足需要。这些营房还是搭建得十分简陋,不过是用特殊防寒材料,搭起来的临时营房。当然,这样的屋子,已经和简单的帐篷不可同日而语。起码在外面是零下30°以下的酷寒时,屋子里的温度可以有零度左右。仅此一点,科技的发展,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乔玉林在一连、二连两个连队的营房里,看见劳累一天的战士们,都已经酣然入梦,心里颇感安慰。
他的手伸进一个战士的被窝,里面暖暖的,他抬头问跟在身后的二连长和指导员:“战士们冷不冷?晚饭吃的什么?”
二连指导员笑着回答:“教导员,这屋子真不赖,保温抗寒性能没话说,还有自带的电转化加温功能。加满柴油后可以持续加温4小时,保持室内温度不低于0°,再加上雪域专用的睡袋,战士们一点不冷了。教导员,这福咱们当兵的时候,可是想也不敢想。”
连长也说:“教导员,战士们晚饭还有红烧肉吃。就是蔬菜困难,大雪封山了,运输车上不来。不过请教导员放心,粮食和冷冻类食品,已经大量储存在山洞的仓库了。估计最少半年不成问题。”
乔玉林满意地离开了二连营房,重新走进北风呼啸、冰冷刺骨的户外时,跟在后面的小通讯员忍不住叨唠起来。
“教导员,您该回去休息了。这大冷的天儿,您都已经在营区转悠了快两个小时了。战士们早睡了,就剩一个三连就别过去了。”
乔玉林笑着说:“小鬼,是不是犯困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三连再看看。”
“那不行,我一个人跑回去,营长还不把我给吃了?”
乔玉林笑着摇摇头:“放心吧。营长喜欢你还来不及,舍不得吃。走吧。”
他们一走进三连营区,就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对。
走进前面的一连和二连时,都是静悄悄的。除去连部的灯光通明,战士们的宿舍都已经熄灯,营区里也没有人走动。这里却来来往往的人影,每间屋子都亮着灯。
乔玉林不由心里一紧,暗想:不好,三连出事了。
跟在身后的通讯员是个小精灵鬼,已经一把拉过从身边跑过的一个战士询问。
“出什么事了?”
那战士在透出来的灯光里,看清了是谁,也看清了通讯员身旁的乔玉林。
他连忙给乔玉林行个礼,“报告教导员,是六班战士谢顺华突发急病。营部随军大夫诊断得了急性阑尾炎,采取了各种紧急措施还是无效。大夫说必须尽快送下山去,到医院手术,晚了有生命危险,连长和指导员正在组织护送人员,准备下山,大家都在抢着报名……”
乔玉林已经顾不得听完,就打断小战士的话,严厉地说:“你们连长为什么不向营里报告?快带我过去!”
小战士带着乔玉林赶到了三连六班的宿舍,屋子里都是人,连长、指导员,还有随军大夫王蓉和护士齐亚娟,三连卫生员张丰毅。
王蓉弯着腰在给谢顺华采用针灸法止痛,齐亚娟在用冰雪为他物理降温,谢顺华却还是痛得额头上滚下一滴滴黄豆大的冷汗,屋子里空气十分紧张。
乔玉林进门把满是积雪的皮帽子和披风丢给了张翔,走到了病人身边,用手势制止了所有人要行礼的动作,直截了当问王蓉:“情况究竟怎么样?”
“教导员,情况非常不好。必须马上手术,再耽误会有生命危险!”王蓉看着病人,忧心忡忡。
乔玉林扭过头问三连长:“李国强,你有什么打算?”
“报告教导员,我们正在组织力量,准备用一台车冒着大风雪,强行送谢顺华下山。这里离开达坂城83公里,只要可以闯下山去,最多30分钟就可以到医院。”
乔玉林对这个方案很不满意,很严肃地说:“你就打算用一台车,冒着这么大风雪闯下去?路上出现状况怎么办?你打算用一台什么车?”
王蓉插进来说:“只能用野战急救车。病员必须躺着,如果站,或者坐,随时可能出现穿孔形象危及生命。”
乔玉林皱紧眉头思考了片刻,做出了决定:“这样,一共使用三台车:王蓉、齐亚娟、张丰毅,在野战救生车上照顾谢顺华。李国强你抽调一个开车技术特别过硬的老战士开这辆车,保证病员安全。另外把现在由一连管理的铲雪车拿出来开路,我亲自开车。再用营部越野吉普来殿后,由你带两名有经验的战士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