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要加班到十一点，所有的工人都想多挣点钱。白酒行业的旺季是下半年，人越是在聚会的时候越能需要更多的酒精。他们欢庆、他们开心、他们为这相聚干上一杯。我们是中国餐桌欢乐的制造者，现在需要我们全体人员为此加班。
在车间里并没有我的岗位，我主要被安排来巡视。所谓“领导”巡视工作，就像三军将领要在出战前鼓舞士气，主要来安定人心。虽然说流水线的大量工作已经交给了机器，但是目前有些工作仍然需要人力去完成。大家已经工作了一个白天，晚上的工作要更多的耐心和细致。我从这头走到那头，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岗位的工作，最后走回到一个我认为难度较大的岗位前。
这位女工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酒瓶。
她坐在流水线的一侧，另一侧她的正对面有一个白色灯箱。封好盖的酒瓶在链条带上，排成一列在她和灯箱中间行进。她需要把含有沉淀、不明物体的酒瓶移出链带。只见她双肩伏低，五根手指攀在作业面的边缘，头与酒瓶齐平。虽然说是在寻找，却并不是寻找的姿势，因为左看右看就会有所遗漏。不如说是观察，当酒瓶出现在视线里，她聚焦、搜索、确认、判定。必须保持一动也不可以动。
她手边放的那三瓶，我拿起来，对着光源看了好几分钟。倒过来，翻过去，拿上拿下。在三瓶里，我一瓶也没有找出问题。还是在这位女工的指点下，找到了一瓶里面的那极小极小的颗粒物。要是这位女工走神了怎么办？趴着、动作很容易僵硬，那可就追不上流水线的速度了。我走到班组负责人，问是不是会在那个岗位换人。她抬头望了一下，迅速回答，“可能找谁替一下，她刚好坐在的风口上，太冷”。这个回答让我有些吃惊。
她难道不认为这个女工做着更困难的工作吗？
她认为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工作的难度，而是人坐在那里太冷。而且，还可能不会换。
车间内有八个不同岗位的工作。拆瓶子包装箱、将瓶子倒立放在冲水口、把瓶子对端放在出酒口，这是三个岗位。然后把瓶子排在链条上、挑出有杂质或异物的酒瓶、检查并装箱、封箱，这是三个岗位。外加两个岗位在备货和搬运。每一个岗位的操作方式很不一样，走动的速度、身体运动的幅度、体力消耗的程度。
那么，谁的工作要简单一些呢？根据旁边酒瓶的层数，她需要踮起脚或者蹲下取瓶子，单手抓三个瓶子、双手抓起六个瓶子，并且倒扣在冲水柱上。这个动作最大的挑战是五指要不断被撑开，并且和粗糙的玻璃口接触。疼痛会造成损耗，后面会感到不适。那么说这个班组负责人的工作：封箱。她只需要把右手边的人检查并装好的箱子接过来，平推到她左手边的封箱机，整个流程就完了。不连同她最后还要翻盖做检查的动作，就是那几十厘米的推送，今天晚上还要做一千次。然而，那每一推，就是至少十斤的重量。
每一个工作似乎是不一样的，但是对比下来你会发现：纵使不同的动作，重复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没有多大区别了。
最难的刚刚接手这个工作。比如我在寻找悬浮物质的时候，我起初把气泡当做了悬浮物。后来知道，我们的酒体经过了多重过滤，只可能是管道或者瓶子的一些硬颗粒物质。那位女工，一定是有针对的在寻找。还有其他的岗位，他们做起来动作干脆、迅速。一边聊着天，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这让我想起另一天在车间和另一个女工的对话。
当时我们在做一个新产品，基本上靠手工。做过这个工序的人，手指很快都起泡了，那是一个拧盖的动作。我内心有些自责，后悔应该早点添置机器。我安慰到一位女工说，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下次就上机器。她听了非常高兴，说，对对，用机器我们就轻松了、做起来也就更快了。
车间工人是低工资的人群，她们的工作重复性高、技术含量低、或者可代替行强。但这并不是她们收入低的核心因素。但这是她们一致认定的原因。
包括有些看起来光鲜一些、但同属是低薪资的雇员，他们会认为自己学历低、见识少、工作简单。
这次新产品的生产，我事前做了功课。合作团队提供建议，我在网上找到了匹配的机器。这个过程，需要和卖家确认很多生产信息，比如罐装速度、损耗、备用零件。由于生产量太大，我临时追加了两台，多方联系希望走空运但是最后只能陆运。这是我第一次购买生产机器，也是第一次接触生产安排。我并不是想说我的工作做得多么的多、多么的累，恰巧是我多做的功课带来了一个看似理想的结果：
女工们仍旧做着和往常一样的工作。
对于一个想要提高工资的人，最理想的做可以提高工资的工作。
那些麻烦、繁琐、变动性强的事情，那些需要一定的沟通、协调、应变能力的任务，那些和往常不一样、且“不易重复”的工作，才是真正可以让一个人的价值无限提升。这些工作恰好与车间的工作相反。
我们的酒厂在四川，很多四川本地人都出去打工了。年轻的、健康的人都离开了这里。倒不用要去沿海发达的地方，就是到成都工资也会有显著的提高。其实身边的人都有想要挣更多钱的诉求，但是这种诉求达到之后也很快就触顶了。仅仅通过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工作饱和度、这种不改变工作本质的方式，能够达到的结果是可以预期的。
在紧锣密鼓的一周生产中，我感受到了工人们单调、乏味的工作。他们或许最大的娱乐和满足并不是工作的完成，而是中途的调笑。我相信，当他们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现金时，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他们可以得到更多。
照片Daniel Lincoln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