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金兵来犯,我随父亲逃难,辗转到了江南。
我仿佛天生属于这里,刚到不久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一两年的工夫,连肌肤都融入南方的山水,变得和当地的姑娘一样,水润润的,透着一股灵秀。
遗憾的是,父亲没我这般幸运,刚刚把家安顿好,便因水土不服撒手而去。
娘亲走得早,如今父亲也没了,家里便只剩我一人。
好在父亲临终前还给我留下一间开业不久的酒肆,倒也不愁绝了生计。
就这样,我开始接管酒肆,成了巧月楼的老板娘。
女人做生意,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抛头露面。我还好,流亡过的人,早就不知矜持为何物。
不过,最初还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麻烦的根源,无非是我有着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
于是乎,登徒子们一个个不请自来。
对于那些偷偷瞟上几眼的,我其实并不在乎,爱美人之心人皆有之嘛,自己好看,又怪不得别人。
最让人心烦的,是那些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的无赖。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由北到南,一路流亡,死人都见惯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彻底断绝那些好色之徒的念想,我想了一个办法,在腰间悬一把剔骨尖刀,谁再敢无礼,就给他一刀。
我这刀可不是吓唬人的摆设,真见过血。
那个被砍的也不是小人物,是本县富贾,人称孙甲绍。
那天,他独自来店里饮酒,结账的时候,喝退伙计,点名要我来收钱。
我过去后,他借着酒劲,先是出言调戏,说是要纳我为妾,见我不理,竟来搂我的腰,我闪身躲开,伸手去桌上取钱时,他又来摸我的手。
这下我真的恼了,抽刀便砍,正中他肥厚的手背,伤口深可见骨。
至今我还记得,他惊恐的样子,像只待宰的猪。
我知道事情不会轻易了结,在孙甲绍哀嚎着跑出门后,马上吩咐伙计,暗中跟随。
又找来一根长绳,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挂起一个上吊用的绳套。
我站在凳子上,手拉绳套,做足一副想要悬梁自尽的架势,却不急着把自己挂上去,而是对着店里的客人,大声哭诉。
我先是自陈身世,诉说自己一个女人开店如何如何不易。
再大骂孙甲绍,骂他娶了九个女人,还要调戏良家。
最后再请众人作证,我一个未出阁姑娘,受了他的欺辱,没脸再活下去,唯有一死,以全清白。
店里的客人一个都没走,反倒是越来越多,没地方坐了,他们就站着,屋里站不下,就挤在门口窗口。
过了一会儿,派出去的伙计回来,挤在人群中给我使了个眼色。
时机到了。
我把头伸进绳套,毅然踢开凳子,身子猛地下坠,脖颈瞬间勒紧。
第一次上吊还真疼啊。
我想叫喊,但喊不出声,想伸手去拽绳子,手也抬不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住地蹬腿。
好在事先安排好的伙计及时冲了上来,托住了我的双腿,使我得以喘息。
这时店门口传来一阵呵斥。
“县衙办案,闲人退避!”
几个差役走了进来,见状先是一惊,随后急忙过来帮着施救。
我不依不饶地哭喊:“救我干什么,让我去死!”
一个差役劝道:“孙员外把你告了,知县传你上堂。真有委屈,不如到堂上去说,若这样死了,不明不白的,反倒惹人嚼舌。”
我见好就收,当即随着几个差役前往县衙。
店里店外那些围观的人并未散去,紧跟在后面继续看着热闹。
一路上,我故意挺起修长的脖子,露出勒痕。
如此阵势,又引来不少行人侧目,纷纷围拢过来问东问西,亦有好事者耐心讲解。
身后嗡嗡声一片,像是跟着一群苍蝇。
来到县衙,我回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群足有半条街,比集市还热闹。
上了堂,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事情经过如实对知县说了。
这件事本就是我占理,之所以还要闹一出不堪受辱,悬梁自尽的戏码,引来众多人围观,就是怕孙甲绍事先行贿,知县不能秉公处理。
众目睽睽之下,知县裁断得还算公正。
我没受到任何处罚,无罪释放。
孙甲绍因行为不端,被打了几棍,赶下堂去。
看得出来,知县还是受贿了,调戏民女,按律可不是打几棍就能了事的。
从那以后,我店里的客人全都安分了不少。
就连临县的商客都听说了,巧月楼的老板娘有笑有刀。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登徒子虽然少了,登门说亲的媒婆却多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贞洁烈女的名声传了出去。
我也的确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二十四五的老姑娘,换做寻常人家,恐怕娃娃都不止一个了。
可是,那些前来说亲的,我连半个都没看中。
要么是读过几天书,酸的要命;要么是家里有些积蓄,只知享乐。
更有甚者,竟是以婚配为名,谋图我这间店铺。
经历战乱流亡,或许也算是另一种见过世面。我不想在婚姻大事上委屈自己,所以尽管媒婆们往来频繁,我依旧是孤身一人。
无聊的时候,我会坐在二楼的窗前赏月。
在我眼中,月是这世上最迷人的事物。
它仿佛永远都在变化,每次出现都与上一次有所不同,你无法凑近观察,更不能把它摘下来把玩,你永远也猜不透它。
令人着迷的,不只是它的变幻,还有它的勇敢。
漆黑的夜里,它总是独自悬着,因为有了月,夜才有了夜色。
我并非不想嫁人,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像月一样的人。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那样的人终是被我遇见了。
他叫曾韩,本是个过客,在我店里饮过一次酒,便就此留下。
他租了一处民房,每日日落时都会来我这里饮酒。
他喜欢穿月白色的衣服,手里常拿着一把折扇,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和他闲聊几句。
他谈吐文雅,举止落落,确是招人喜欢。
他说他本是读书人,见金兵肆虐,家国破碎,便弃文从武,立志驱除鞑虏,收复河山。可惜报国无门,无奈之下只得流落江湖,一边游历一边等待时机。
一来二去,我和他逐渐熟络起来。客人少的时候,我会邀他一同到二楼赏月。
每到微醺时,他便会对月而歌,虽然吟诵的都是前人诗句,却也颇有气势。
月光下,恍惚间,我似乎见到了几分李太白的风采。
他时不时会说起曾经去过的一些地方。
那些地方有些是我流亡时去过的,听他说完,还想和他再去一次;有些是我没去过的,听他说完,更想让他带我再去一次。
我想他就是我要等的人。
他对我的爱慕也愈发不加掩饰,他说,他愿意效仿范蠡,和我一起泛舟五湖。
我动心了。
那晚,曾韩没来店里,我一个人在窗前赏月。
约莫到了二更,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姐,打烊了。”
上来的是店里的伙计,我叫他胡子。
因为他留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几乎占了半张脸。
胡子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南方虽不像北方那般寒冽,却有着另一种刺骨的湿冷。他像个乞丐一样躺在街边,穿着一身很单薄的破衣,冻得发抖,但从不主动向人乞讨。
我看不过去,给他送去一碗热粥。
他很规矩,行礼道谢后,才接过粥碗。
我见他不像寻常乞丐,随口问道:“你这汉子四肢健全,怎么不找份工来做?”
他捧着粥碗,看了我一会儿,郑重地说:“姐,你要是用俺,俺就给你做工,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然后他就成了我的伙计。
他一把胡子,却总喊我“姐”,我很好奇他的年纪,又想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于是就让他把胡子刮了。
他很听话,但有个要求,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同意了。
没了胡子的胡子,让我眼前一亮,就像换了一个人。
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说不上俊美,但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也不算难看。
我说,你这样挺好啊,年纪轻轻的,留什么胡子,以后别留了。
他不肯,在屋里足足憋了半个月,等胡子浓密了,才敢再出来见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留胡子。
原来他身上背着命案,是个逃犯。
说来也巧,我店里有样名菜,食材是北方独有的一种白蘑菇。商客们为了省钱,送来的干货经常用废旧的告示包裹。
有次验货时,我无意间看到了通缉胡子的告示。
上面的画像就是他没有胡子的样子。
告示上没写他为什么杀人,但我相信,他肯定不是滥杀之人,否则也不会流落街头。这几年兵荒马乱的,落草为寇的人不在少数。
总之,我没点破,也没赶他走,还让他继续住在店里。
他是唯一住在店里的伙计,每晚都是他负责打烊。关门后,他习惯来二楼找我,跟我说一声:“姐,打烊了。”
我也总会回一声:“知道了。”
他经常会借这个机会多看我几眼,然后才下楼。
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没有邪念,也就由他。
那晚我没说“知道了。”而是吩咐胡子去后门把船备好。
他惊讶地问我,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我说,约了人,去鉴湖赏月。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将近三更时,我从后门出来。门外就是一条小河,胡子已经把船备好。
他扶着我上船,随后也要上来。我把他按住了。
“我自己去。”
“俺怕你出事。”他有些着急。
“放心吧,没事。”
我解下尖刀,交给他。
“姐,你还是拿着吧,以防万一。”
我笑了,“没有万一。”心道,会情郎哪有带刀的道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不理他,撑开船,向着鉴湖而去。
来到约定的地点,曾韩正在湖边等候。
他替我藏好小船,引着我上了他的大船。把船摇到湖心,便不再操控,任由船在湖上飘荡。
船舱里事先准备了酒菜,我和他对面而坐,一边饮酒一边赏月。
我以为他会说些动听的话,他却总是劝酒。
也不知喝了几杯,只听砰的一声,船身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说去看看,起身出了船舱。
片刻之后,船身猛地晃了一下,我有些担心,就要出舱,舱门处忽然出现一个胖大的人影。
孙甲绍!
我惊呼一声,急忙大喊“曾郎。”
孙甲绍晃晃悠悠地进来,撩起窗口的帘子,阴恻恻地笑道:“别喊了,他收了我的钱,已经走了。”
我向窗外看去,一个白衣人正划着小船远去。
那船去的好快,江面的月影都被它撞碎了。
孙甲绍放下帘子,满脸都是得意。
“今晚你要是从了我,什么都好说。要是不识抬举,哼,老爷一样快活。等快活完了,还要拿你喂鱼!”
我彻底乱了分寸,慌忙四顾,想要寻一样趁手的武器。
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揉捏着被我砍过的那只手,一边逼近一边狞笑道:“是在找刀吗?你的刀呢?拔出来砍我呀,来呀,再来砍我呀!”
话音未落,一柄尖刀猛地刺穿他的胸口。
孙甲绍还没来得及叫喊,尖刀已被抽回,紧接着刀光一闪,咽喉处又被深深地补了一刀。
胖大的身子扑倒在地,兀自抽搐。他身后的人显露出来。
“胡子。”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胡子手握尖刀,全身都是湿的,衣服还在滴水,显然是泅水而来。
“姐,别怕,没事了。”
看到他,我真就不怕了。
胡子摇船靠岸,一直护送我上了小船。
之后他又把大船摇回湖心。
分别时,他要我先回去,不用等他。
我还是等了一会儿。
直到眼见大船起火,他也没再回来。
此后一连数日,胡子音信皆无。
我想,他或许又去亡命天涯了。
其实,他不用跑的。除了我,根本没人知道孙甲绍是怎么死的。
就在我以为胡子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回来了。
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那晚我正坐在窗前赏月,楼梯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打烊了。”
扭头看去,胡子正憨笑着上楼。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把折扇。
我认识,是曾韩的。
原来他不是去逃命。
我把折扇丢进炭盆,对他道了声谢。
他有些腼腆地挠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看了看,转身就要下楼。
我心里忽地一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他?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但我不能把终身当做酬谢。
“胡子。”我唤住他,“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好,只不过……是、是亲姐弟那种。你……”
“俺知道。”他打断了我的话,转回身,又露出憨厚的笑,“俺跟姐想得一样。”
“你知道什么?”我不太信。
他指着墙边的货架说:“油要放在油罐里,酒要放在酒坛里。”似乎是怕我听不明白,他又补了一句,“姐,你不是也喜欢看月吗?”
我笑了,他是真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