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沈从文难以相处

湘西的石板路比这条窄很多。所以,当沈从文走在大都会的柏油路上的时候,应该会发自内心感到舒坦。

当初我刚上中学,我将将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在她第一堂授课的时候跟我们说,自己最新欢旅游,也最喜欢沈从文。之所以我对这件事儿这么印象深刻,因为我觉得,人是不可能同时最喜欢两样东西;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撇开“最”不谈,在那个时期开始输出话语体系的文艺青年们的世界里,热爱旅游是一件极其政治正确的事情——在后来我阅读《国家地理杂志》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现在国内各大古城旅游业的兴盛,一方面得力于《国家地理》的摄影师们,一方面得谢谢像我语文老师这样的人。古城们得省下来多少营销费用。同时,在一个湘西人的世界里,但凡你接受过义务教育,被戳上了“检验合格”的蓝章,表达自己对沈从文的敬仰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那会儿我十三岁,已经学会既不仰慕我的语文老师,也不怎么政治正确,更不爱读沈从文。站在现在的角度看,我从语言学院的中文系毕业,从事文字工作,别说揣着这身黑账,就是有这种想法也是异端,得受教廷审判,若果我不认罪,不上进,接下来就是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教皇在森严法庭上叱责我:“杨富贵,太阳是不是绕着地球转?”我说:“我可以再考虑考虑”教皇:“再给你三天时间。”

这事儿我一拖就到了三年后。我读的沈从文的第一本书是《边城》,第二本是《古代服饰研究》。现在我正在奔往而立之年的路上,在生命的空间尺度中,沈从文就给我留下来这两个记号。关于我没怎么读过沈从文的书,自己倒没什么后悔的,那会儿我正迷恋卡夫卡,也读马克·吐温,还在受《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性启蒙。说到性启蒙,有一件事,也是我唯一一次因为不听老师指教感到后悔。我大一写作课老师告诉我们:“女不能不读周国平,男不能不读王小波”。大一,我还是个没读过王小波的孩子,还不知道他的《黄金时代》里陈清扬这样的女人会让后来我如此牵念。因为那位老师在我们面前极力吹捧了某妮宝贝和郭某明的文笔好,我凭着偏见就把王先生打到跟他们一样的境地。所以我很后悔,一年后翻开王小波作品的时候,我觉得错失很多快乐。不过沈从文的作品就读过这么多,他学生汪曾祺的书我到读过不少——因为我好吃,汪曾祺也好吃,老爷子还能把好的吃食写出生气,我读了很快活,就把他的作品搜罗读遍。沈老在吃上就没这么专情,读他的作品也没多么快活,所以他的作品读少了也不能全怪我。

幸好,再没一个教皇会有心思把我架到火刑架上刷酱烤了。

还有一个我把自己从沈老的“希腊小庙”里陶片驱逐的原因——我就是个湘西人。你看,教廷治下生活的布鲁诺每天接受地球中心的教育,却在受教育途中发现压根儿不是这回事儿,于是很困惑。他刚开始有这种想法的时候,组织上肯定会先拍下来工作队,对后进的布鲁诺同志帮扶教育。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皈依者狂热”这种说法,但狂热的皈依者已经存在。布鲁诺就是背弃了地心,投奔太阳。所以他对自己想法才日益笃信,这种想法垒土成丘,帮扶工作完成后巩固一分,上庭的时候巩固一分,受压了再巩固一分。等到上酱架柴点火的那一刻,日心说已经从布鲁诺同志的灵魂到身体包了厚厚一层光亮坚实的浆。

同理,作为一个湘西人的杨富贵,看到的湘西世界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就有着马里亚纳海沟这么深刻的差异。即使在一万个湘西读书人里,有那么九千九百九十再多好几个人要告知你沈从文的文章有多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有多美。我都坚信他们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个永远不能让自己的说法与内心世界对湘西土地的真实认知达成共识。即使在茶洞,那个据说是边城的背景地有一个老人,求道者一样手抄《边城》的时候,我只愿认为,他在完成一个叫《与有荣焉》的行为艺术命题创作。以及凤凰城里翻修的沈从文故居,某座山上某一口传说是沈从文喝过水的水井,更不消说,这是一门再常见不过的生意。如果沈从文和《边城》是一杯奶茶的话,他们一定都在用加粗的吸管努力地往嘴里吮,还要欢快地扬起吸管往外面发射珍珠。在所有活着的湘西人的世界里,沈从文和他笔下的边城也给我们带来了两种真实:第一,即使那是个可以在莎士比亚们的作品中找到雏形的架空故事,他依然真实地描写了湘西的风物;第二,他为叙述湘西人增加了一个维度,不因为翠翠和天保、傩送兄弟俩的爱情,“赶尸”将成为为数不多与湘西有关的畅销书题材。


沈从文与张兆和

但他是个太不够快活的人了。没有一个优秀的出身,也没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沈从文自嘲是个糙汉,他依然努力地去做一名绅士——他终究没有办法与自己的身份和解。所以他笔下的人也并不快活,殉情就是件最不快活的事情,他写的女人,与其说是乡土的女性,其实也充溢着启蒙主义的丰富情感——所以人们更愿意相信,在翠翠的身上,有他摩登太太的影子。沈从文要真的与自己的身份和解了的话,他至少应该告诉那个他后来栖居的“摩登世界”,在湘西的市镇乡土里,还有袒着乳房,膀大腰圆,坐在门坎上奶孩子,被湘西人称为“婆娘”的已婚女性。你从门前走过,她们还会毫不避讳地跟你问好,问你“吃夜饭了吗?”“走哪里去?”。他的老表,那位叫做黄永玉的诗人和画家,在这方面,相比沈从文就跟自己的“湘西人”身份相处得很坦率很多。

沈老终于也没能跟他糙汉的身份达成共识,于是不轻松,不快活。于是我就怎么也不倾心他,快活的人还是好相处些。何况,在过往的阅读经验中,我已经结识了太多不快活的作家,当从一个作家的口中听到乡音时,就越发希望下一刻能看到他嘻嘻地笑。

不过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把一个那么莎士比亚的故事放在湘西的土地里。因为他总会做梦,在梦里,他乘着天上走得懒洋洋的云彩,赤脚降落在他当日走出湘西的石板路上,碰见那个袒胸露乳的婆娘,听到她笑吟吟地向他问候,沈从文会不忘了整理睡衣的领口,鞠躬,涨红脸问声:“您好,太太。” 

你可能感兴趣的:(跟沈从文难以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