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游记
作者:方令孺
今天寒食节的头一天,××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就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朋友们既兴提起,我也就决定不扫兴说什么。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的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的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的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里有二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道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才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了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阿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那鲜亮的颜色像发出透明的光。
滁州的山很多,有名的山,他们说数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山诸峰之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就是这样:一天有人献新茶来,欧阳修因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路远,为了一杯茶教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那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但味道也很好,就穷加追问,仆人告知来汲自丰山幽谷。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得知这个泉,并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
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
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纪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像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
踏石弄流泉,寻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满存畴,鸣渠绕茅屋。
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
潺潺无春冬,日夜响山曲。
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
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痴迷之情,似乎永远藏在这石头缝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那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去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有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像煤炭。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作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满捧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像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
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听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九姑,九姑。”
“哦,是什么事?”我回转头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冷冷,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以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销魂了。这就是酿泉:旁边还有块石头刻着标示呢。岸上有一座亭,名曰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样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同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是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老人呢?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成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的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前面所说的薛老娇,想就是纪念薛时雨所造。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随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hui)(hui)的声音,又像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天还冷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憎法深同建。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像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像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谓“濯缨泉”。庶于泉原就在近边,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待与车夫结算完车资的费用,便见离去。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王禹(cheng)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琊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除庙寺,就是醉翁、丰乐二亭胜了。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涸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的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由一位裳宽的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祗园走过去。祗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弄得很不好意思的,我赶忙打园场:“稍后会去拜的。且不是已安下的。”
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棵上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裳宽说达修大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来我们劝达修大和尚千万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远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于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碑,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里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这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有一棵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后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像是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毒草,茎一拆,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药草。柴胡,明档,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巳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从前,不知道是那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晌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底下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只是过此山在山道中转溜,去顶上,唉,这时的天色也不允许。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面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柳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经敲过,余音的回荡已悠渺下去。我们忽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干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过去的祗园去玩月。××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地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是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之后?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并想去宋代在此修行的慧觉禅师所作诗句:
一衲闲云出世心,何年投锡住香林。
空山有月泉鸣玉,净境无尘地布金。
开土竞来依海会,软言频见发潮音。
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沉。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也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君想是太爱那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后,天上落起了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节气。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山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多青苔,行人脚步难于站稳。石罅里有许多像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垅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一个石碑,字已模糊,××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巳钞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笼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哪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位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又稳,又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真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酿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惧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送我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刻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一九三六年四月南京
附:《醉翁亭记》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