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

周六宁静的午后。


何烨慵懒地靠在床背上,捧着一只用来养仓鼠的小铁笼子,用抹布慢慢地擦。不如说他只是在抚摸着手上的玩意儿。窗外明媚的阳光一照,笼子光泽耀眼。它空了有半年了吧,何烨合计。


他想念以前看着小黑在里面欢快地乱拱的时光。


卫生间门口的一个墙角此刻正好落下一块金色的光斑。那是小黑和他初遇的地方。只是那时并非下午,而是晚上十一点多。


那晚,他也是这么靠在床上,读着《解忧杂货店》。看得眼睛有点儿酸,他抬起头,环视一下四周,放松放松眼睛。


就这样跟蜷缩在角落里的小黑对上了视线。也不知道它在那儿缩了多久,可能刚从厕所里爬出来。虽然小黑的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他很确定小黑在看他。


两个家伙在安静的空气里凝视了彼此一分多钟。他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吓得小黑抖了一下。


他不怕。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那些让正常人恶心害怕的东西,像蟑螂,蜘蛛,毛毛虫,他看了,连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他也不是天生胆大,有怕的东西,比如说鬼。


小黑也是奇怪,还不跑。莫不是吓得动不了了。“这货挺能混,吃得那么胖。”小黑屁股和肚子确实挺圆,若非怀孕,倒是个吃货。


他眼睛往旁边一瞥。书桌上放着半根士力架。他顺手捎来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又是把小黑吓了一跳。可是怕不过两秒,小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出现在了那半块士力架上面,紧接着,一阵咀嚼的脆响。他也许感觉不到,自己看着一边啃嚼一边抖动着肚腩的小黑的时候,脸上那淡淡的笑意,很温馨。


一会儿,地板上只剩下一块包装纸。它在包装纸旁边匍匐了下来。还是盯着何烨,但没那么警惕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笑了。“得寸进尺了你?”他伸手在旁边的书包里抓了抓,弄出一根儿棒棒糖,剥了包装纸,伏过身子往地上一伸。小黑又条件反射地退了几步。“嘿,这小子。”他就那样举着那根糖。你爱吃不吃。


吃还是比命重要。小黑甩着肚腩小跑过来,张嘴接过糖果,蹲一边儿大快朵颐去了。


世界上没什么事是一根士力架解决不了的,不行,加一根棒棒糖。现在何烨干啥,小黑都不再害怕。他突发奇想,想把小黑先弄干净。这家伙每天在外面混吃混喝应该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刚把它浸到洗手盆里,那滩水立马变得又黑又脏。何烨取了两次洗发水,把它搓的全身是泡沫。给一团小毛肉球洗澡挺好玩,他想。


“嗯......你先暂时住这儿。”小黑安静地蹲在他随便找来的一个纸箱里,仰着脑袋瞧着他。灯下,小黑的毛色黑得发亮,爪子娇软粉嫩。抛开人们某些固有的成见,以及忽略它这个物种一直以来干过的一些事儿,其实它算是一个很美的生物。


    “那......晚安了,兄弟。以后叫你小黑好了。别乱跑哦。”他往里放了一包饼干,盖上了盖子。盖子上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洞,免得把它闷死。他把箱子推进床底,稍微洗漱,关灯睡了。当然这晚他没那么容易睡得着。毕竟,干了一件平常人绝不会干的事。不过他还是能够肯定自己脑子没毛病。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一大早他就爬起床,趁他爸妈还没起来,箭一样冲出家门到宠物店买了个大号的仓鼠笼子。他回家的时候他爸妈还在呼呼大睡。一次完美的行动。


打开纸箱,那包饼干只剩下一块包装纸,旁边是呼呼大睡的小黑。他轻轻抱起它,把它挪进笼子里。一大早突然被弄醒,还被塞进这么个小空间,它有点蒙,在笼子里拱来拱去,吱吱乱叫。


“嘘!别吵!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新窝了。”说着他往里塞了根巧克力。它立马安静下来,默默啃舔着那块人间美味。他蹲在那里看着胖胖的小黑,莫名地陷入了一种幸福感的漩涡里。


小黑怎么说也是一条小生命,不可能老闷在他的房间这么一个小空间里。怎么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下把它带出去散步而不被人发现?他发明了一种能精确指挥小黑行动的方法。每次他想带它出门,趁客厅没人的时候,把一点小黑最爱吃的小零食放在家门缝那儿,回到他的房间把笼门打开,小黑顺着那点微弱的味道就能以最短的路线最快的时间闪现到门缝处,他再趁机把小黑带走。把它弄回房间也差不多这么干。此法屡试不爽。


一到外面的世界,它就像一阵黑色的小旋风,各处穿梭,那移动速度跟它肥胖的身躯极不相配。可无论它怎么瞎跑,从未离开过何烨十米以上。隔三差五还过来蹭蹭他的鞋跟。在这同小黑一起漫步的闲暇时光里,他总能感觉到有一个小小的灵魂在他周围欢快地跃动、旋转,不会离他而去,并和他的生命有种无须理由、不可言状的依赖和相互陪伴。很开心,很平淡而纯粹的快乐。


没法在人多的地方散步,只能挑人少的地方随便走走。正好,只有他们两个,免得被打扰。人遛猫遛狗,我遛的啥?他想想,笑了。


一晚,他同学生日,一直疯到凌晨一点。他才想起,自己下午出门之后一直没回家,没给小黑弄晚饭。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弄了一块生日蛋糕。对,得好好补偿补偿小黑。回家途中,他收到一条短信,老妈发的:回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心一沉,身体像被一阵寒流袭过,纳闷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站在家门前,他拿着钥匙的手举在半空,微微颤抖,钥匙正对着钥匙孔,可他不敢插进去。最终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客厅只开着昏黄的白炽灯。穿着睡衣的爸妈并坐在沙发上,爸爸右手肘撑着沙发护手,脑袋被右手托着,半睡半醒,妈妈则一脸怒气盯着茶几,但脸上的倦容无法掩饰。


门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清脆又刺耳,像这个小小空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慢慢走进来的儿子。他们眼里的责备深深刺进了他的骨髓里,让他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默默看向地板,也因此发现了扔在地上的仓鼠笼。笼门半开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似乎听到胸膛里发出一声清脆可闻的破碎声,正想关门的手在半途约莫凝滞了几秒钟,才机械地把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好像在客厅里回荡了好几个世纪。


“烨烨,你……你是不是疯了,在家里养那种东西?”平时妈妈说话总是很温柔,但此刻她柔声细气的话语里透着盛怒,和恶心。


“我看他是太无聊了!有这等闲情养那种怪物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儿!”爸爸几乎咆哮了起来。


爸妈的责骂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感觉他们的话在自己脑子里如同一片闹哄哄的蜂鸣。他一直盯着那只空荡荡的笼子。


“我可以知道您们怎么发现它的,以及对它做了什么吗?”他突然打断他们的话,问道。


片刻的愕然,妈妈抿了抿嘴,说:“我刚刚起来到厨房倒水喝,突然听见你房间里有怪声,进去看了一下,发现你床底下有老鼠叫声,可把我吓坏了,赶紧把你爸叫醒。哪知道他从床底下提出个笼子,那老鼠就在笼子里乱窜。我的天,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近距离瞧过一只老鼠。我跟你爸都吓蒙了,他心一横打算拿着笼子直接冲到楼下把它扔进垃圾桶,谁知道刚把家门打开,那东西把笼门子都给撞开了,嗖一声飞了出去……”


小黑饿得吱吱乱叫,被妈听见了。他攥了攥拳头。“这他妈都是我的错……”他想。后面爸妈对他的训斥又成了一阵阵黄蜂叫唤。


“你们就不能等我回来商量商量再说吗?都知道是我养的了,养了这么久咱家损失什么东西了吗?它都被关在笼子里了你们怕啥?要不是你们吓它它能撞开笼门跑了?”他心里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可最后他只是说了句:“对不起,爸爸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这客厅他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把手上装着蛋糕的袋子随手一甩,他没脱鞋就跳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着。没开灯,他觉得现在被黑暗包裹着似乎更好受一些。他大口喘着气,不是累,只是很郁闷,很愤怒,悲伤。


早该想到有今天。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似乎忘记了现实。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无论隐藏得多高明。人和鼠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千百年,没有人会接受小黑。除了他这种奇葩,谁看见老鼠都会觉得恐惧、恶心。那些不怕的,不是因为接受了老鼠,纯粹是胆子大。一旦胆子大起来,他们就会以各种手段驱赶、消灭老鼠,以显示自己的胆儿大。这种敌意已经深入灵魂,即使知道它们已经变成了宠物,不会到处啃咬、偷东西吃,那种恐惧和反感也永远挥之不去。


老虎看见人就想把人给吞了,人们却想方设法保护它们,因为它们珍稀。老鼠当然不会吃人,只会偶尔偷东西打打牙祭,全人类都把它们赶尽杀绝。也许是因为它们会传播疾病吧。哪天老鼠快要灭绝的时候(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人类会不会改变想法?难道人类保护动物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数量上的平衡以免破坏生态系统,威胁到自己的生存?人类对其他物种做的任何事好像都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可这又有什么错呢,无可指责。


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脑子里纷飞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自己明明是人,又何必这么钻牛角尖呢?人类确实没有义务处处为其他物种着想啊,在保证他们正常生存的前提下。他不禁自嘲。


如果身边有一个像《解忧杂货店》里的浪矢杂货店一样的地方就好了。往那里扔一封信,说说自己的想法,就算会被说是错的,也至少会感受到理解和同情吧?不会像现在,有种被地球人抛弃的感觉。


那块金色的光斑渐渐褪去。小黑现在在哪里呢?它还会不会回来找自己?恐怕它已经失去对人的信任了吧,如果一只老鼠心里有信任这种东西的话。会不会已经死了?在某个街角。然后,到死,尸体还是得接受着过路人的厌恶和憎恨。


如果有来世,不要再当老鼠了,小黑。他说。

你可能感兴趣的:(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