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炊烟/河里鱼鲜

一九八一年暑假。我大学毕业到中学教书没几年。国家重视教育,知识越来越吃香。

西安市教育局要搞市属郊县普教调查,抽调了下属中学几个老师和教育局干部组成若干调查组。

我所在的中学通知我参加会议,我懵懂的和教育局王处长,某中学教导主任赵老师三人成组。赵老师是组长。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调研工作。

我爸是部队宣传和群工干事出身,立马就能和群众打成一片是他的基本功。他提醒我多买些糖块(当时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多带几盒擦脸油(当时八分钱一小盒)。以便给小娃和女老师拉进距离,方便调查。我遵命照办(当然是自掏腰包)。

我们的任务是调查周至县所有初小高小完全小学的“黑屋子,泥台子,土孩子”。为领导的教育改革决策提供第一手资料。

翻译过来就是,教室是不是有窗户,有没有课桌,有没有课凳,孩子们的教室里是不是泥土地。村里的孩子们有多少人上了学,没上学的因为啥?

周至县境内多是山区,还有一片河滩。我们吃派饭,住教室,进深山,穿密林,趟河水,过沟壑。整整齐齐的四十天转悠在秦岭和渭河畔!

笔记本记了两大本,人也瘦成了“干鬼”。每天晚上躺在教室临时拼凑的成“床”的课桌上,和蚊子小咬噼噼啪啪的对打,听着自己肚子的“鼓鸣”,做梦脑子里都是平时看不上的“好吃的”!

期间,最难忘的是在一位小学校长的婆娘(陕西方言,老婆)船上吃的一顿没有干粮的“河水炖鱼”。

一日雨后,我们顶风冒雨,撞撞跌跌到了一个靠近渭河边上的小学校调查,结束时,校长腼腆的说,今天不好派饭,因为天已晚,又下雨,村子离得远,吃完饭再回学校睡觉怕路上不安全,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船上吃饭,也睡船上?

我瞪着大眼,傻傻地问:吃船上饭?还睡船上?船跑了咋办?会不会翻船啊?

组长赵老师看着校长说,我们两个男人没事儿,这个女老师睡船上行吗?

那个校长这才定睛看看我,不好意思的操着不熟练的醋溜普通话说,这娃人高马大的,又是毛挲头(短头发)我没看到这老师是女娃!对不起啊!

哈!王处长和赵老师都笑了。我没笑,有点想哭!这些天的风餐露宿累的我脱相啦?

校长想了想对我说,领导老师啊(我们是市里的调查组,我就升级成领导了),我婆娘娃就在船上住,你看能行吗?我点头,没事的,我能行!

我们跟着校长,踩着泥泞,走了一会子看到了十几条带棚子的船,校长一声吆喝,有条船上应声是脆脆的亮嗓子女声,拖着长腔:来了~~!露出了一个看着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女人的脸,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娃的四只眼睛,都看着我们。其他的船上也有人露出笑脸和校长打招呼。

河里的微风把一阵阵说不出的香味儿送了过来,是他们船上的,我判断。

女人站上船头,伸出长杆,让我们拽着上了船。

一上船,我就发现船上的空间比在外面看着大!船尾有一个炉子,烧的是柴火,被风吹的明明灭灭的,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两个小娃都是男娃,躲在女人的身后打量着我们,我先露出笑脸,摸出糖,没说话,伸出手里的糖,看着两个小娃笑。俩娃看看他爸,他爸用方言说,拿着吃,谢谢姨!俩娃仍然不动,眼里露出渴望,我上前把糖分别送到俩娃手里,俩娃不再看我们,马上对付糖纸和糖去了!

女人和校长俩人嘀咕了一阵子,校长对组长赵老师说,让我们洗脸歇会儿,他去开鱼。

开鱼?我立即站起来说,我也去!校长诧异的看着我,心里肯定想着,这女娃就是不像女娃!我笑着用方言告诉他,我水性好,没问题!喜欢水,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娘,女人笑了笑,没说话。我本来就是光着脚的,他带着我走下船,踩在没过膝盖的水里,朝更深的河里的苇子丛里走去。水很快就没过大腿,我看到一个大篓子飘在水里,校长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刀,砍了一根细苇子,手伸到大篓子里踅摸着,大篓子剧烈的摇晃起来,校长回手把一条大鱼就麻利的穿进细苇子杆上了,大鱼还使劲挣扎着,可是嘴被苇子杆穿透了,无奈的只能摆着尾巴!校长又选了一条带花纹的大鱼和刚才那条大鱼串在一起,沉甸甸的坠在水里,我俩个一前一后拽着苇子两头,涉水回到了船上。

女人接过大鱼,麻利的收拾好,用河水清洗了几遍,又用个铁桶舀了些河水就着大铁桶放到船尾的炉子上炖鱼。

我正在在河水里顺便洗脸洗脚,边上人家就洗鱼做鱼给我们吃,我看得目瞪口呆,这鱼?做好了不会和我的臭脚丫子一个味吧?

我心虚的看看两位领导,见他们两人早就把自己摆平在船舱的平板上眯着眼睛休息,根本没看我在干嘛。这些日子忙着调研,吃不好,睡不好,他们也是累坏了。

我放心的又去扑棱水玩去了。多少个日子在山上转悠,没好好的洗脸洗脚见水了,大伏天的傍晚,这免费的河水,我不能轻易放过!我往更远处游去,洗澡去了。

洗痛快了,我游走回船边,船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饭菜的香味和小娃笑声都见证着今晚是让人愉快的时光。女人见我回来,用方言叫我到旁边的船上换了衣服,我抖了抖着湿发,赤着脚,上了飘着香味儿的大船!

船上摆了一张小方桌,斑驳的油漆显示着岁月的年轮,桌上一大盆连汤带肉的河水炖鱼(就是比一般洗脸盆还大的盆),另一小点的盆里是蒸好的红薯和土豆。校长弯着腰进来,坐在王处长旁边,把手里的棕色瓷瓦罐放到桌上说:这是婆娘自己烧的酒,领导们尝尝。我不禁看看两位领导,心想,这超标啊?咋算饭钱呢?可两位领导微笑着一脸平静,我也不能吭声。

男人们推让间,我看着那一大盆子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鱼直咽口水,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的碗里酒齐了,我手里的筷子直抖,嗨!饿的,馋的,香的,想的,这些天连个豆腐渣都吃不上,整天是苞米饼子苞米搅团,最好的是吃了几次酸菜浆水面,快一个月没见肉星啦,肚里早就是干巴巴的了!虽说是每家派饭,都是把自家的好吃的给我们了,当时农民就是这么穷啊!现在看着荤腥,我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就是等着领导开动了!

那两个老师也是饥肠辘辘,腹鸣如鼓,略微寒暄,就马上开动了,我早就看上了离我最近的大鱼头的腮下肉,稳准快的插到碗里,一口下去,呛得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稳住呼吸,平静下来,滑溜溜的鱼冻和软软的鱼肉在舌尖里舒服的滚动着,味觉的刺激让人愉快的再一再二的伸出筷子……

一大盆鱼和汤很快见底,红薯也只剩下礼节性的两个。

另条船上的女人和两个小娃吃的是小鱼和饼子,还有苞米,两个小娃一直看着我们吃,汤足鱼饱的我,跳到小船上翻出书包,把所有的糖块都倒出来,捧到女人面前:嫂子谢谢你!这给孩子们吃吧!

女人笑了笑问:吃好咧?我使劲点头,接着我按照规定的派饭标准把三人的饭钱粮票拿出来给了女人。我又从书包里拿出最后一小盒友谊牌”擦脸香油,递给女人说,嫂子别嫌小。我的心意!女人一愣,眼里有光,嘴里却客气的推让了一下,我使劲一送,把擦脸油塞到女人手里。笑着问:晚上我就和你还有娃睡这个船?女人点头。

那边大船上,三个男人也是热络的聊着,王处长抽烟,自然是“烟酒不分家”,三人都在冒烟儿。

晚上,此生第一次睡在船上的光船板上,听着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枕着胳膊,摸着满肚子的大鱼和红薯,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第二天和校长告别,出发去下一个学校,校长看着我不好意思的说,领导老师啊,你是个耐看的女娃娃啊,毛眼窝(方言,眼睫毛长),有重眼眼(双眼皮)哪!我还没说话呢,那两个老师就笑了,推着校长说,人家娃是个利飒(方言,爽快)人,不计较你,你就别“回牙”(方言:解释)了。

校长抬手递给我一个报纸包,说:婆娘让我给你的,路上吃,我打开一看,是三条巴掌大的烤得黄黄脆脆的鱼干。


当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使得秦岭闭塞的大山里和荒凉渭水边也有了些颜色,校长和他婆娘偷偷网着鱼,想在赶集的时候去卖钱,校长是公家人,脑子活泛,先让我们几个“市里的领导”吃了鱼,收了我们的派饭钱,还夸了他。再“名正言顺”的卖鱼,也是煞费苦心了!

这些机关,当年的我是想不到的,王处长是谁啊?大领导啊!这是他当年教育我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至今难忘。


后来,我在长白山天池,在乌苏里江,在黄河小浪底,在宁夏沙坡头都吃过铁锅炖鱼,但是味道都不是难忘的当年渭河边上的混浊的河水炖鱼的味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什么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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