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都尉(五)


天已被乌云笼罩,阴风吹得战旗啪啪作响。黑压压的幽冥鬼军,四头驳拉的战车,脑袋上冒着鬼火的幽冥鬼王,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死气,又来了。神州首席术士一袭银袍,独自立于鬼门关城头的屋顶上。他那雪白的须发、长寿眉与银色的衣角都在随着狂风飘荡,仿佛暗夜中的一轮明月。戴着方相氏面具的小山神跟在他身旁,还是红肚兜和红短裤,浮在半空中一上一下的,对着万千鬼军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青年武将、中年术士与老年学士还在数里外的都尉府大厅,利用神州首席术士布下的千里传画术看战场全局。这门道术真是比共享禽兽视野的通灵术方便太多了,不需要费劲巴拉地向同伴解释自己看到的细节。中年术士心想,等击退这一轮鬼军的进攻,就求师祖把失传的十二道术都传给自己。不料,他的愿望马上就实现了。

“小山子,老朽把平生所学都浓缩在这一段记忆中,现在就传给你,伸头来接哈。”神州首席术士运功凝聚真气,在剑指之间生成一个金色小光球。他随手一甩,小光球通过千里传画术形成的大圆洞飞速游走,一发直入中年术士的脑门。

中年术士顿时感到醍醐灌顶,好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茅塞顿开。但他并没觉得身上的法力也何变化,便问道:“师祖,晚辈的功力咋还没增长呢?”

“老朽的功力太强,你的身板挨不起,老想走捷径要不得。给你的功法都记好了么?记好了!那就给我过来。”神州首席术士看到中年术士的额上浮现了金色标记,就不由分说地伸手从千里传画镜像中把自己的徒孙从都尉府大厅拉过来。

这招隔空取物让中年术士猝不及防。他站在鬼门关城头上,拔出桃木剑准备战斗,阴风一吹,浑身发冷,鬼军恶相,脖后生冷,山河萧瑟,心寒意冷。身临其境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见到那么多世人谈之色变的邪物,平时跋山涉水不畏艰险的中年术士也哆嗦了。

“师祖,晚辈只练过宗门的防身之术,吓唬吓唬凡人和弱妖还行,打鬼军只怕要拖您老人家后腿。”

“宗门的武技和战阵道术,你竟敢不练?”神州首席术士一瞪眼,那叫一个虎视何雄哉。

“晚辈不喜欢打打杀杀,就……”

“忘战必危都不懂。蠢得出屎哦!难怪宗门衰败得这么快。”

中年术士开始懊恼自己的偏科,羞愧地说:“小山子虽弱,但跟师祖一起打鬼军,绝不后退一步。战后若侥幸没死,师祖咋个罚晚辈都成。”

“大海鱼,莫怂,老夫看好你哦!加油哦,别拉胯!”老年学士在千里传画镜像的另一边一脸坏笑地呐喊助威,语气还是那么欠揍。

“我弟弟的不肖子孙,你也莫闲到。莫想跑,过来。”神州首席术士又像抓小鸡似的把正欲逃跑的老年学士从镜像那边抓过来。

早已全副武装的青年武将见状,便问:“前辈,让末将也参战吧?我还没打过鬼军呢。”他的黑细犬阿卢醒了,朝着镜像那边狂吠不止。同时醒来的狸奴则瑟瑟发抖,钻到了案下躲着。

“原地待命,还没轮到你。咦?”神州首席术士从镜像中看到了狸奴,施法打开天眼一看后大笑道,“哦呦,刚才还没确看。你这小家伙不得了哦,雪原添翼虎的后裔。就让老朽帮你返个祖。”

只见他放出一道金光穿过镜像,击中了颤抖不已的狸奴。狸奴身上的花纹顿时变得金光闪闪,身躯也一点点变大,背脊上长出了金雕一般的翅膀。不一会儿,娇小可爱的狸奴已长成了一头起码重达千斤的白色巨虎。它发出一声虎啸,震得都尉府大厅的柱子都在颤抖,纵身一跃钻入镜像,来到神州首席术士身边。额头上的“王”字纹原本很有气势,却不知为何多了一道竖立的伤疤,把“王”硬生生变成了“丑”。

中年术士发牢骚道:“师祖,你好像把狸奴变丑了。”

“就你话多。既然不像你师尊有本事横刀立马,就给老朽滚到后面去坐镇宗门的终极阵法。操纵阵法的道术已经传给你了,自己在脑子里搜搜,伸手党当不得。去!”只见神州首席术士一推,中年术士凭空从他跟前消失,瞬间回到了都尉府大厅中。

老年学士哭丧着脸说:“不是,伯曾祖。孙儿也不以战斗见长啊,留在这没鬼用。”

“还敢抱怨!你这不肖子孙,都啥子时候了还藏招。”神州首席术士敲了老年学士的脑壳一下骂道,“海市蜃城的防线你来守,机关术使劲用。此回莫再扮猪了,直接给我放开了吃老虎。这符能保你命,滚!”他左右手双管齐下,在老年学士的头上和胸前飞快地写了一串字符,随后猛一推就把老年学士推上了天。

只见老年学士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进了海市蜃城,却在道符的保护下平稳落地。他看着内城门口那两座鬼军头颅垒成的京观双手合十拜道:“被用来‘画地为牢’的诸位,你们可千万别年久失修啊!”说罢就消失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中。不一会儿,街道上各个宅邸的灯笼都亮了,两座京观和城墙上倒吊的鬼军骸骨也重燃青焰……

鬼军的战鼓声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好似鬼哭狼嚎。幽冥鬼王在战车上挥舞三下开山斧,三道鬼火击碎了关城外的结界。成百上千的鬼军将卒再次用蚁附战术攻关。

“哼,这群豆巴鬼又想耗死老朽。打法十年不变,当自己是行军蚁吗?好嘛,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啥子叫体力无限的老人家。”

神州首席术士在胸前画了一个太极,随即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对着鬼军的方向高呼道:“千弩万箭破百阵,凶虎过境犬不留。”

城头上所有的绞车连弩与散落的兵器全部被金光包裹,自行操作起来,像百步之外的鬼军大阵狂泄了几轮箭雨。幽冥鬼王拼命施法阻拦,也只挡下了一半。一道道光柱像犁一样把鬼军大阵翻得七零八落。与此同时,狸奴幻化成数百只金光四射的插翅虎趁机冲锋陷阵,吞噬了无数鬼卒。

幽冥鬼王恼羞成怒,向神州首席术士投出两个势大力沉的标枪,想打断他的施法。但被守在神州首席术士旁边的小山神一下子接住,顺手就反击打回去。幽冥鬼王拦住了第一个标枪,居然震得虎口有些发麻。第二个标枪不偏不倚,戳死了一头拉鬼王战车的驳,把另外三头驳吓得四膝跪地。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幽冥鬼王咆哮道。

戴着方相氏面具的小山神没答话。但他的手足变长了,躯干变壮了,红肚兜与红裤衩也化作金光向全身流动,越来越刺眼……当这道刺眼的金光归于黯淡时,那个伟岸的金甲身影重新出现在了鬼门关的城头上。

数百头金光插翅虎消失了,一头白虎飞回到鬼门关城上,来到那个金甲武将的身边。被打得死伤惨重的幽冥鬼军看到此景,战鼓和号角都戛然而止。所有的兵将与坐骑都本能地后退了十余步,只剩下鬼王的战车孤零零地杵在最前面。

“是你?不对,你不是已经来到孤的幽冥世界,率领人类亡魂扯旗造反了么?”幽冥鬼王心头一凛,但他那凶神恶煞的脸实在看不出表情是否大惊失色。幽冥鬼王此番大举兴兵进攻,正是因为发现鬼门关都尉已死,鬼门关要塞只剩下神州首席术士孤零零的一个大活人和一群被改造过的活死人战士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然而令鬼生畏的鬼门关都尉突然在此出现,莫非其中有诈!

鬼门关都尉左手盾,右手矛,腰挎环首刀,气场依然雄浑,但隐约少了点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与幽冥鬼王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再主动出手。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虽然看不到太阳,但离黄昏时分越来越近。

幽冥鬼王自从上回被斩落一次头颅后,总觉得身体不对劲。后来才明白,鬼门关都尉在战斗中趁机向他体内灌入了一股神州首席术士特意准备的阳清道气,与他自身的阴浊死气相冲。他尝试了许多办法,就是无法排除或者化解这股阳清道气,功体与法力仿佛被慢性毒药侵蚀一般不断削弱,三头六臂的功夫都使不出来了。这导致他在面对鬼门关都尉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小心谨慎。

对于鬼门关都尉的不动如山,幽冥鬼王感到纳闷。这位老对手虽然不像臻朝太祖武皇帝那样任何时候都喜欢也敢于发起主动进攻,但从来都没有只守不攻的情况。如今的鬼门关都尉太消极了,就像有什么顾虑似的……哦,原来是这样。幽冥鬼王恍然大悟。

“他不是那个人,不要怕,全军进攻!”幽冥鬼王下令道,但没有一个鬼将鬼卒动身。他二话不说一挥开山斧,一道气劲瞬间扫过军阵,整整一排鬼军灰飞烟灭。其他鬼军只得硬着头皮冲击关城,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鬼门关都尉防守的方向。

神州首席术士与白虎狸奴施展浑身解数来阻击像蚂蚁一样爬城的鬼军。他们固然可怕,但鬼军更怕自己那狂暴无情的王。鬼门关都尉则继续盯着幽冥鬼王,牵制鬼军最强大的战力。神州首席术士一个人要维持整个要塞所有的阵法,能量消耗巨大,血已从他的嘴角往下流成了一条线。

幽冥鬼王见状,终于出手了,从战车纵身一跃飞向城头,鬼门关都尉足踏乌云出城迎击。一团鬼火,一道金光,两个身影在空中来回穿梭,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数十下兵器碰撞的刺眼火花与刺耳声响一闪而过。双方各自飞回原位。

“嘎嘎嘎嘎,孤虽伤,但你这残魂用不了五兵战神诀,岂是孤的对手?再来!”幽冥鬼王浑身都燃起了青焰,再度跃起的力量竟让整辆战车陷入地下,半个车辆被埋。

缰绳断了,那三头没死的驳趁着鬼门关都尉与幽冥鬼王恶斗,先后踩着众鬼军的尸骨蹿上了关城。它们以虎豹为食,跟虎族中最强的雪原添翼虎互为天敌。被唤醒祖先血脉的白虎狸奴与它们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纵然以一敌三也要爪牙相向。可如此一来,前线就只剩下神州首席术士一人独对万千敌兵了。

“前辈,让末将也出战吧!”青年武将几次想跃进千里传画的镜像中到前方去,却还是留在了都尉府大厅。

“师祖,为何不用玄兵令?晚辈已知用法了,代价让晚辈来承受。狸奴,小心!”中年术士急得大喊。

狸奴咬死了一只驳,虎掌打伤一只驳,但被第三只驳咬住了脖子,挣扎了几下,气息很快弱了下来。神州首席术士击退一排鬼卒后猛一挥大袖,一把短剑和一根绳从袖中飞出。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取下了驳的脑袋。粗绳则把受伤的狸奴拉了回来,直接通过千里传画镜像送回了都尉府。伤痕累累的狸奴轻轻落在了中年术士的身边,变回了那只较小可爱的狸花猫模样。中年术士心疼地抱起狸奴,用枯木回春之术为其疗伤。

就在这时,鬼门关都尉与幽冥鬼王的战斗也分出了胜负。俩人都被彼此的大招震退,幽冥鬼王的开山斧缺了一道口子,但鬼门关都尉的盾碎成了渣,看似没事的矛突然也折断了。幽冥鬼王落地后连退几步才站稳,鬼门关都尉却没能站稳,倒在了地上。

“不好!”神州首席术士化作一道银光,一眨眼就带走了鬼门关都尉。他用千里传画术对老年学士说:“不肖子孙,快启动海市蜃城,想办法顶住一个时辰。否则老朽揍扁你。”

“得令!”老年学士在控制海市蜃城的机关楼中慨然应道。

鬼军突破了关城的正门,杀进了瓮城,被自动触发的绞车连弩狂射了一顿。但绞车连弩再厉害,箭矢终究有限,瓮城也缺乏活人兵力镇守。鬼军还是不计死伤地打到了内城,但被由两座京观组成的画地为牢结界拦住了。除了数千浑身被鬼王的阴浊死气加持过的鬼将与锐卒,大批鬼卒寸步难进。没有鬼试图毁掉京观。因为他们尝试过多次,只要一对京观动手,就会遭到五雷轰顶。

他们一改此前的疯狂冲锋,以大盾护住前后左右和头顶,像一条蜈蚣似的慢慢沿着内城的街道前行,遇到路口时也小心地分出新的盾阵进行搜索。鬼将们的举动被机关楼里的老年学士看得一清二楚。他摩拳擦掌道:“老夫今天就露一手,让尔等恢复一下恐怖的记忆。”

只见海市蜃城的上空突然由乌云密布变成烈阳当头。突然,街道两旁的房屋放出了许多闪着金光的暗箭,大部分被大盾挡下,少数击毙了一些鬼将。鬼将们全力防御两翼和头顶的时候,只听轰隆一声,无数长矛穿地而出,一下子把盾阵掀翻了。

各建筑群中又飞出大群机关木鸢,在鬼军头顶上成群结队地丢下大量小铜球。小铜球落地后炸开,射出无数混有桃木、山茱萸、朱砂等辟邪之物的尖刺,扫倒了一片鬼军。暴露在阳光下的受伤鬼将,口眼耳中都有黑气迅速流失,顿时萎靡不振。只要被长矛与流矢击中,身躯就灰飞烟灭了,仅剩下首级自动飞向内城门口,成为两座京观的一部分。

“杀啊,杀得好,多杀几个,还不够,远远不够。”老年学士两眼通红,目露凶光,说话用吼,还唾沫横飞,与平时判若两人。

中年术士从镜像中看到此景,问刚撤回都尉府大厅的神州首席术士:“老猫熊他咋啦?”

神州首席术士擦去嘴角的血叹息道:“六十年前,鬼门现世。臻国最先遭灾的便是都江郡,老朽的家乡。我弟的不肖子孙那时才刚满二十,不学无术,天天与相好的女子游山玩水,怎料遇到了鬼军先锋……那女娃为了救他,舍命引开了鬼军……”

中年术士与青年武将一时默然,只是听着镜像那边传来的老年学士的嘶吼:“小姐姐都答应嫁给我了,你们为啥子要出现?为啥子要屠戮生灵?为啥子要夺我所爱?”

神州首席术士说:“你们莫看他现在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当年他追随太祖武皇帝,身穿儒服,戴着貔貅面具,拔城破军无数。我们把鬼军驱逐出中土的那十年,他是最早使用玄兵令的人,然后是太祖武皇帝、老朽、小山子的师尊、鬼门关都尉。我们都用完了三次限度,无法再发挥玄兵令的效力了。”

“师祖,就让晚辈来用玄兵令扫荡鬼军。”中年术士慷慨激昂,宗门的恨,狸奴的伤,让他早已怒不可遏。

青年武将也说:“前辈,晚辈也愿意承受玄兵令的代价?”

但神州首席术士摇摇头道:“若是那么简单,老朽早就用了,哪怕像鬼门关都尉大人那样死去都在所不惜。不瞒你们说,玄兵令早已不在我手。此前给你们看的都是障眼法。”

青年武将诧异地指着躺在一旁养伤的鬼门关都尉:“前辈,都尉大人不是在这里么,您为何说他已死?等等,末将听说鬼门关都尉只是个练过奇异武功的凡人,不会变化之数,为何他能变身小山神和玄兵令?”

神州首席术士正欲解释,中年术士大叫一声:“不好了,师祖。幽冥鬼王突进来了,海市蜃城大半被毁,老猫熊快守不住了。”

“你快去把他从那边拉过来。太极阵的阳眼靠术法驱动,阴眼凭机关操纵。你俩去启动最后的终极阵法。无论如何要再死撑半个时辰,把他没顶住的时间补上。拿着,这是传声石,用它联络。”神州首席术士下完命令后,转头拦下准备去帮忙的青年武将说,“废都的儿郎,有些事也该让你晓得了。老朽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惊讶。”

神州首席术士对一旁的鬼门关都尉点了点头。只见鬼门关都尉摘下方相氏面具,里面除了一道荧光之外,空荡荡的,小山神没藏在里面。青年武将大吃一惊,却听见神州首席术士说:“简单讲,你和他一样,都不是人。他只是附在都尉大人甲胄上的一缕残魂。至于你,啷个说咧,曾经是玄兵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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