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0日早上六点半，由西安开往杭州的Z88次列车，五十分钟之后将到达南京站。
我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正准备离开卫生间，突然间愣在镜前。还算清晰的镜子里，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我盯着它看了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移步到洗漱间，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
宽敞的洗漱间里，三个洗手池一字排开，除了我并没有别人。我站在最里侧，仔细看着镜子，看到了两根白发。我拉起一绺头发，让白发轻轻落下，发现它们略微弯曲，却白得相当彻底。在清晨的阳光里，它们是那么闪亮，那么清晰，那么骄傲，仿佛在说，“嗨，看我，快看我 ！”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震惊？错愕？讶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白发，长在头上的白头发。我想我既然能看到它，说明头上的白发并不少，这一点令我心情复杂。
就在两个月前，这还是不能想象的。
大约是在6月底，班里结课拍集体照，诗人站在我的边上。在被摄影师摆布的间隙，他仿佛很诧异地说，“你竟然没有白头发！”我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我该有白头发？不由得有些骄傲，我就是没有白头发！每一次去剪头发，发型师都会赞我，头发又黑又多。
这之后的一个早上，我在操场跑步时，看到前面的白发中年，想到终将会有这一天，不由得有些沮丧，不愿去面对。
也许是日有所思，八月份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站在镜子前，随意用手拨一拨头发，竟发现有许多的白发，多到我不愿再多看一眼。
这个梦让我觉得很惊悚，醒来之后迟迟不能平静。我把它告诉冯先生，少白头的他笑了笑，说自己刚染了头发，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列车继续行驶。我站在镜子前面，颇为费力地找到白发，小心翼翼地拔掉它们，放在洗手台上欣赏着。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一梦，再看看眼前的情形，竟有些梦想成真的意思。我对着镜子笑了一笑，离开了洗漱间。
等到见了朋友，我立刻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给我看她的白发。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当天晚上再次发现白发，我决定不去打扰它。
我想，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离开西安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天中午，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吃饭。我点了一份干拌面，照例剩了一点。
即将离开的时候，同学指着我的碗说，“你怎么剩了这么多。”我看了一眼，碗里有汤有面，好像的确有点多。可是，我记得没这么多啊。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对。我点的是干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汤？难道说我点的是汤面？
我说出了自己的诧异，同学指出了我的糊涂，“是你刚把面汤倒进去的。”我不由得吐了吐舌头，这次轮到她诧异了，“不会吧！你不记得了？你是开玩笑吧！”
我笑了笑，“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这件事，被我当做一个笑话，也告诉了那位朋友。她说，“你看，你就是心不在焉。”她是在为我宽心，我也的确心不在焉。可是我觉得，心不在焉并不是重点，开始衰老才是事实。
9月10日下午五点，我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同学。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我在朋友圈里，偶尔会晒自己的照片，却几乎没有看过她的照片。我对她的想象，还停留在大学时代。
我也曾经做过猜想，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儿。大学时，她是个朴素的女孩子，单纯而执拗。我想她可能变化不多，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
等到我在电梯口看到她，立刻被她吓了一跳。我认为不会变化的人，竟然变化这么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要来，我未必可以一眼认出她。无论怎样，我想象的是两个中年人的相会，却没有想到电梯里出来一个高中生！
是的。她比大学时还要纤细，还要稚嫩还要单纯。当年她略欠自信，走路有些扭捏，如今则是轻盈的；当年她不善言谈，有时言不达意，如今则一语中的；当年她衣着暗淡，如今则十分清爽......楼道暗淡的光线中，她是那么明亮清新。
当我带着她回到房间，同行的朋友惊呼，说我们像是两代人。在此之前，我一向觉得自己显得年轻，起码没有中年感。而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无处藏身。我看着她，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我看着自己，却不是十几年前想象的模样。
我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发了一则状态，“我也是有白头发的人了。”朋友们纷纷表示，“内层头发全白了......我也是有黑头发的人......我们都在数还有多少根黑头发......”
我想起已经过世的姥姥。自我记事起，她就是满头银发，非常柔顺非常好看。据说，从四十多岁开始，她就没有一根黑发了。八十年代中期，有一次她回四川老家，从卫生间出来时，把进来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被那满头的白发。
也许是随了姥姥，我的姐姐和母亲，三十多岁就有了白发。母亲如果不再染发，也是满头的银发了。我总觉得这一切跟我没关系，没想到该来的终将会来到。
我想起小的时候，跟姥姥一起去洗衣服。那时我大约三四岁，已经记得相当清楚了。
姥姥一手拎着铁盆，一手拎着装着包袱，远远地走在前面。那天的风很大，一边吹着路旁的杨树，一边吹起了她的白发。路上没有什么人 ，风吹着树叶哗哗响，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条路的样子，记得姥姥踽踽独行的背影，记得走在路上的我的心情。这一切仿佛电影里的画面，清晰地记录在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记得这个画面，那也许是一个人从幼年走向老年的道路，也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如果我们有幸活到老去的那一天。
我看着九月的白发，复杂地笑了一笑，接受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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