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隐入尘烟”

距离《隐入尘烟》的热度,已经有日子了。当时能蹭点流量的时候,就想写这篇,但一直没时间。

主要,还是写不下去,写不出东西。

对文字没了敬畏,对内心没了表达欲。

前阵子认识了一位酒馆老板兼音乐人——昆子,他常跟别人介绍我是“诗人”、“文化人”。昆子说一回,我反驳一回,带着发自内心的羞愧。



言归正题。

关于《隐入尘烟》这样的电影,我骨子里排斥,打一开始看到这海报,就认定了不想去看。

但还是看了。

坐实,确实不是我愿意看的主题,愤怒就像鲁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种逆来顺受的劲儿我从小就在看,看到恶心。

小时候,我家开个小店,就靠着村委会,典型的村庄流量中心与话题中心,用现在话来说,就是八卦集散中心。

每天来店里买东西的人进进出出,不农忙的时候,他们买完东西就会坐下来嚼舌头根子,一聊就是半天,不到饭点都不会回去。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太多与那个年纪不太匹配的信息。

目前印象深刻的,就剩这几位:

疯婆娘,哑巴,呆锁儿,驼腰。

【疯婆娘】

从我记事起,大家就喊她“疯婆娘”。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她精神方面确实有些问题,没能嫁个好人家,丈夫比她大不少,性格也是窝囊软塌。

俩人生了一个儿子,生理一切正常,但因为父母在村里是笑话,小孩在学校也几乎是个笑话,打小就承受着校园语言暴力——这个词儿,在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还都觉得习以为常。

她没什么劳动能力,正常的时候能帮着丈夫干点家务和农活儿,但手脚不快——在村里,手慢的人都会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大多数时候,她没有出格过激的行为,只是,印象最深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次是因为家庭矛盾或是低保利益之类的原因,她闹到了村委会,找村干部评理。村干部没当回事,也没怎么理会,她当时就在村委会门口一边脱衣服一边破口大骂,一丝不挂地嘟囔着谁也听不进去的话。

我家就在村委会隔壁,那个画面也就成了我童年的阴影。

经过那次之后,她彻底成了村里的笑话。后来,她几乎悄无声息地去世了,村里就少了一个可议论的话题。

她的儿子长到18岁,去参了军。

那年年底,他穿着一身军装回到村里。

只是,他母亲再也看不到这一幕。



【哑巴】

哑巴是天生的。

他父母走得早,是个可怜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儿。

哑巴没什么手艺,他就靠着一身蛮力气养活自己。

村里有个家具厂,隔三差五地会运木材进来,每根木头都得几个人合力才能抬动。这时候,附近壮丁就会去打点零工,哑巴是其中一个。

哑巴干活儿不说话,也说不了话。

别人偷懒抽烟的工夫,哑巴就在边上帮着拾掇清理木材上掉下来的树皮。好心点的人上来劝哑巴,连说带比划地告诉他:“这不是你干的,你负责搬就行。”

哑巴不管。

其他人就跟着起哄:“不用管他,他这儿有问题。”说着,手指指脑袋。

哑巴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不能表达,就算试着表达也没人有耐心听。

起初大家喊他“哑巴”,接着就成了“呆哑巴”,他们越叫越顺口。

关于哑巴,常听到有人在我家那个小卖部议论:“人家都说,聋哑聋哑,一般都是又聋又哑。你说,哑巴他能不能听见人说话?”

一直也没人做个定论,到最后就成了“哑巴有时候能听见,有时候听不见”。

也有可能,所有好听不好听的,哑巴都能听见,只是他选择性不闻。

哑巴去世,我才知道,他有几个姐姐。那几个姐姐出钱火化了哑巴,隔天就简单下了葬。

墓在哪,并不重要,不会再有人去上坟。

哑巴的死,是真的死了,谁还会记得?



【呆锁儿】

呆锁儿原先很正常。

大家都喊他“锁儿”——这称呼是村里的习俗,谁家要是死过儿子,新生的儿子都有这小名,希望人间能锁住这个儿子。

据说锁儿上面有过两个哥哥。

他原本是个泥瓦匠,砌的墙清爽整齐,手脚还快,但凡找他的工头没一人不夸“锁儿活儿做得漂亮”。但他家里条件不行,母亲年事已高,父亲走得早,一直也没娶个媳妇儿。

有年,锁儿外出打工,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人,村里第一时间就传开了,都议论“锁儿婆娘是个蛮子”——村里人管外地媳妇儿都叫“蛮子”,蛮夷的蛮。

这点跟历史挺像的。

锁儿媳妇儿是贵州山里的,他俩是在大街上认识的,不知怎么就做了夫妻。

村里人拿锁儿媳妇儿开玩笑,他也不在乎,心里每天都乐滋滋的,也没再出去打工。俩人就生活在村里,领了证,还生了一儿子。

但孩子刚出生不到一年,蛮子就突然带着儿子,失踪了。

锁儿去过她老家。报警没结果后,他就一趟车一趟车地来回倒,终于摸到她家。蛮子告诉他:“孩子在山里被狼吃了。”

锁儿不信,一闹,直接就被蛮子村里人连打带踹赶了出去。

锁儿再回来已经是一年后,带他回来的是位在贵州打工的老乡。

老乡发现锁儿时,他正在贵州某个城市的大街上要饭,嘴里说着家乡方言。老乡问他话,他也不清不楚,于是就仗义地自掏腰包带他回了老家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给锁儿送回了村子。

这事在村里一度成为了“传奇”。

在贵州时,锁儿已经精神紊乱了,回来后他也不跟人说话。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会每天大清早,光着膀子在马路上跑步,嘴里喊着“一二三四”,冬天也不例外。

大家就开始改口,喊他“呆锁儿”。

但锁儿手艺没落下,还是有工头愿意找他上工,而且他干活儿的时候就跟个正常人似的,只是大伙儿喊他都时不时地“呆锁儿”。

后来,锁儿情况恶化,他在村里挥着菜刀,边走边骂,没有逻辑地倾吐内心的愤怒与不平。

不少人劝锁儿老母亲,让他住到精神病院去,老人家舍不得。

锁儿就这么一天天重复,也没人找他干活儿。

锁儿老母亲去世后,锁儿稍微正常了些,但年纪也有了,做不了什么,每月靠低保和接济在村里待着。

他常去我家坐会儿,看着我爸干活儿,也不说话。

到点儿了,他就回家,做饭,睡觉。



【驼腰】

“驼腰”这个词,从被创造就带着嘲讽。

人的脊背弯得像驼峰,就要被喊成“驼腰”,一辈子。

他背下弯得很严重,几乎成90度角,完全直不起来。

他是村里唯一的鞋匠,会修鞋会做鞋。那些人到铺子找他,客气地称呼声“某师傅”,背地里,都称他“驼腰”。

他自然也知道。

他的铺子离家挺近,走回去还是有些吃力不便。他的生活,几乎就是两点一线。

虽有门还不错的手艺,但这点能力不足以诱惑来合适的女人。

在村里,就一种人不会天天被嚼舌头根子,那就是普通人,或者所谓的正常人。

他这样的,避免不了。

尤其铺子还是在“流量”最大的村头,高频露面。

有天,他从介绍人那花钱“娶”了个外地媳妇儿,长得还行。

村里的男人都喜欢拿他和媳妇儿那点事开玩笑,比如“驼腰都直不起来,在床上能行吗”……

后来,他俩有了个孩子,本是件幸运开心的事,但偏偏又成了男人们之间的话茬乐趣。

他们议论驼腰不简单,还真能做出个孩子。有时,他们当着面就调侃,不以为然地当作玩笑,哈哈笑。

他的媳妇儿很少出家门,男人又议论:驼腰对婆娘还真是舍不得,天天藏家里。

他也不怎么接话,有次被个家伙说急眼了,他操着修鞋的家伙就要砸人,但被那家伙躲了过去。之后,大家才略微有所收敛。

他跟外地媳妇儿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做鞋的人越来越少,但还是有些修鞋的活儿。

时隔多年,跟他那铺子同一排的店面全都关了——去世的,外出打工的。

但,他还是每天坐在铺子里,手里似乎永远捏着某个人的旧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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