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戌时中时分,娥眉月已经掠过中天东移,银汉在夏日的夜中看来有如水中的缎子一般熠熠闪着银光。吴元济居然全身戎装,站在蔡州的节度使府邸的观星台上。远处城中灯火寥寥[1]。他看着东南方的太岁星[2]看了很久,突然长长的吐了口气,接着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岁星赢,其国有兵不复[3]”,一个豪迈清越的声音仿佛在虚空中传来,“吴兄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吴元济点了点头,接着觉得一阵微风拂过。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已经站在他身边。“李令那边怎么说?”“李兄已经答应吴兄了,难道还能再俯首于李纯那小子吗?”
吴元济微微抖了一下。此人叫自己“吴兄”,叫李师道“李兄”倒也罢了,敢直呼当今皇上的名讳,这天下怕也没有几人,何况加个“小子”。可是眼前这人,年级却好像很轻。吴少阳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飞扬,李师道却对他如此尊重。
就在此时,台下有个小校飞奔而来,报道:“将军,那三人到了!”吴元济一听,浑身一震,说:“你先去好好招待,我马上过来!”回头一看,刚刚站在身边的黑衣人早已不见,好像就没出现过一样。
到了会客的书房,吴少阳定了定,整理了一下衣冠。他不愿在李师道的人面前失了颜面。前面的贴身卫士给他开了门,随即掩上,随后廊前的卫士也都退的一个不剩。他一进书房,就看到三个全身灰色斗篷、只留出眼睛的人从西边宾席的交椅上站起来向他合十行礼。吴元济一怔,李师道信中提到的是三个高手,没料到三人都是和尚。上手一个身形威武的人走了过来,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老衲虽是和尚,却身系凡尘,罪过,罪过。”吴元济赶紧还礼,说道:“大师远来辛苦。”那老和尚伸手取过茶桌上的一个盒子,说:“物事便在此中,吴施主想看自便。”
吴元济抖抖索索的接过盒子,感到大腿有点发软。筹划了这么久,花费了这么多财宝,冒了这么大风险,为的就是眼前这个盒子。这一刻真到了,他却觉得没法承受。他想摔了这盒子,可是又不敢,因为这事是李师道做的,这盒子也归李师道。他吴元济只有看一下的资格。这一刻他又痛恨自己胆子不够大,怎么就只能跟着李师道做呢!
老和尚看着吴元济阴晴不定的脸色,径直走了过来,“格”的一声打开了盒子。吴元济定睛一看,刹那间脸色雪白,双手仿佛都僵了。老和尚“哼”的一声,夹手拿回了盒子。突然一盏灯的火光抖了一下,老和尚蓦地回头,反手一把泛着紫光的刀也同时指到灯前。可是身后却空无一人。半响不动后,老和尚突然大喝一声,仿佛半天的一个霹雳,书房里的二十四盏灯刷的一下灭了,黑暗中那老和尚的眼睛好像豹子一样泛着绿光,他身后那两人的眼睛也好像暗夜的恶狼一样。吴元济看到这眼睛,心里一阵寒气升起。
一盏灯忽地亮了起来,随即那个豪迈清越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法师还是如此小心么?”老和尚一惊,只见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影站在灯前,随即横刀在胸,沉声问道:“阁下是谁?从我们一入城就跟着我们,有何贵干?”
吴元济楞了一下,随即说道:“各位都是自己人,请,请先生请点了灯罢!”他“请”了一下,他才想起这几天下来,自己还不知道黑衣人的姓名,不由微感尴尬。
老和尚哈哈一笑,随即收刀而立,但后面二人仍是手握刀柄。这时只见黑衣人手一扬,一点火光倏地飞出,继而一分为四,从四列灯上飞过,书房随即敞亮如初。他露了这一手,三个和尚不仅耸然。五人一时都无语,沉默了一阵后,老和尚首先开口说道:“阁下可否一露真容?”黑衣人含笑说道:“不知法师也能否?”
二人对视片刻,随即相对大笑,笑声中都除了面罩。二人这一露面,吴少阳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那老僧脸上坑坑洼洼全是伤疤,都已是暗黑之色,兼有紫红的肉瘤在伤疤边,鼻子已被砍断,一条刀痕从左额一直划到右颊,嘴巴也被裂为两半,与其说像人到不如说像是地域中的修罗;那黑衣人面色在灯下看来微黑,五官甚为俊朗,但宽阔的额头上竟被刻满了花纹,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就像是来自异域的神灵。难怪都要整天戴着面布,吴元济想道。但老僧灰色的眼珠和黑衣人湛黑的眼珠都一动不动的对视着,好像都要把对方看透。
老僧先打破了沉默:“老衲中岳寺圆静”,又指着身后一个身形高壮的灰衣人说,“这是老衲的师侄门察”,黑衣人合十道:“久仰法师威名,”正在此时,身形消瘦的灰衣人叫道,“且慢!你带着那把剑拿出来!”
“訾嘉珍,你说什么?”老僧奇道。黑衣人一笑,很随意的把剑拿了出来。老和尚一瞥,随即闭上眼睛,喃喃的说道:“阿弥陀佛,原来此物尚在人间啊!”那叫訾嘉珍的消瘦汉子眼中像是滴出血来,突然一伸手就向那剑扣去。黑衣人像是早就料到这着,剑鞘忽地指了上来,抵住了消瘦汉子的天突穴。这几下变幻极快,几人都没放应过来。这时,看清了剑鞘的形状的门察脸上一下子全无血色,竟“扑”的双膝跪地。吴少阳看到这一情景,不由心中大奇。訾嘉珍要穴被扣,身子后倾不能动弹,眼角余光看到门察跪地,嘶声叫道:“门兄,你怎地如此?”
这时,圆静恭敬的说道:“上禀道兄,我师侄冒犯道兄,有眼无珠,我自当回去严惩。不过念他年幼无知,尚未见过此剑,还请道兄网开一面!”接着深深一揖。訾嘉珍年纪足可做那黑衣人的父辈,圆静却说他“年幼无知”,吴元济不由好笑。黑衣人轻轻一笑,訾嘉珍觉得喉头一轻,接着双肩一重,耳边圆静的喝声想起,“还不快向道长赔罪!”
眼见吴元济在一边莫名其妙,圆静合十道:“吴将军,我师侄无知,倒叫将军见笑了,”神色间居然很是谨慎,也没叫他“施主”而是“吴将军”,和刚见面时威武之态大为不同。吴少阳道:“在下也不明白,还请大师明示?”圆静转头看着黑衣人,意存讯宜。黑衣人不置可否,只是施施然站在一边。圆静叹了口气,回头看看脸色煞白的门察,又看看惊疑未定的訾嘉珍,说道:“刚才吴将军可看到那剑鞘的形状?”
吴元济在这转瞬之间,看的本不真切,听老僧这一说,蓦地想起一把剑的名字来,不禁失声说道:“吴钩?!”
圆静落寞的点了点头,訾嘉珍听到“吴钩”二字,蓦地起了二十二年前的情景。那片他终身难忘的雪练般刀光闪现在脑海,这时看清了刀鞘模样,也一下子面色如雪。圆静转身向黑衣人躬身行礼,又向吴元济合十致意,说道:“李令要我等疾速复命,吴将军既然已经看过,老衲这就走了”。眼看黑衣人仍是站在一边,又恭敬的说道:“老衲枉是年长,刚才敢称一声道兄,还望见谅。只是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黑衣人看着一脸恳切的圆静,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惶恐的门察,一脸怨恨又强忍的訾嘉珍和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吴元济,突然间哈哈大笑。笑声中,他长身而起,刹那间身形已在门外,和夜色溶在一起。接着豪迈的声音从夜空中传来,但就像是就在他们四人身边响起:
“我姓袁,名叫子期!”
书房中四人看着门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俱是久久无语。四人都想着同一个问题:“这袁子期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袁子期到底是个什么人?”李师道问道。
“袁子期是我师弟,你想不到吧?”老道士呷了一口酒,摇了摇头。“你最好没看到他那把剑,”老道士眼中居然露出了恐惧的眼神,李师道心里打了突。师傅也居然会害怕?
老道士似乎勾起了很多往事,眼神变得有点迷离,不知是不是有点醉了。他招了招手,李师道向前移了一下蒲团。三清殿门外,蟋蟀声此起彼伏,间着远处的蛙叫和时不时的蝉鸣。老道士开始说话了,和平时对李师道讲话的空洞口音截然不同,开口问道:
“我当你师傅几年了,师道?”
李师道想不到老道士会问这个问题,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说道:“十五年七个月,师傅。”
老道士自己也有点伤感。“十五年多了,师道,我们缘分也够长了。你我之间也快缘尽了,到时候,你会亲手杀了我的。”李师道一下子大惊失色,“怎么会,师傅,我就是自己性命不保也会维护您老人家周全的!”接着连连在蒲团上顿首。
“呵呵,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恨你的。相反,我会很感激你。这几年你照顾的我很好,为师平生未尝向人言谢,你供养我这么久,多谢你了。”老道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忙不迭捣首如蒜的李师道,又看看手中的酒杯,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师道,是时候是为师要向你说了。”
李师道不再磕头,直起身子望着老道士。肯定是要说惊天动地的秘密了,他想,激动而又畏惧地望着老道士。
“哜~~,哜~~”远处蝉鸣又一次响起。
宪宗觉得今晚的蝉鸣很是悲切。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此时犹坐在延英殿中。陈宏志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轻轻的说道:“皇上,已经很晚了,是不是起驾就寝?”
宪宗摇了摇头。他想起了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诗。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他心里默默地想着。眼泪又不禁流了下来。他拿起了笔,在一张麻黄纸上落了墨。“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到后来,已是点画狼籍,不可辨字。每写一字,他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了一下。复仇!他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泪光中,他的思绪如柳絮般飘荡。他想骑上宫里的汗血马,一夜突进,追上那个割了他肱股之臣首级的恶贼,一剑取下他的狗头来祭拜元衡的英灵;他想调集神策军,亲自带兵围了各叛镇,然后在阵前一一将吴元济、李师道他们斩于马下;他想杀了每一个想动摇他龙椅下的万里江山的人。复仇!复仇!但是该怎么办啊!思绪如柳絮化为了烟雾,直绕的他头晕目眩。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对,眼下要立刻为武元衡报仇,只能求助这个地方了!
陈宏志看着近乎狂热的宪宗,略略有些吃惊。即位十年来,宪宗一向可算是沉着,但今天他流了一天的泪,已可以说是极为罕见。顺宗山陵的时候,陈宏志没见宪宗在人后流过一滴泪。他担忧的望着眼前这个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皇帝,心里突然起来一种陌生感。他在宪宗还是广陵郡王的时候就已经跟着服侍了,一直到宪宗登极,都是熟悉无间,但今晚总觉得宪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更有情义,更有血肉,但是内心更真实的部分,确是他陈宏志不敢看,甚至不敢想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握有天下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宪宗已经略见嘶哑的声音叫道:“陈宏志!”
陈宏志一惊,赶紧跪了下去。宪宗把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纸从书案上拿了起来,他赶紧起来跑着前去接过。他眼角瞥过,发现落款居然不是“敕付某某”,定睛一看,竟是“弟子纯再拜”,不由得手一抖,差点把黄纸掉了。宪宗悲愤的脸上好像又闪着希冀的神色,语气也因此不太通畅,“陈宏志,你替朕,亲自出宫去一趟,对,就骑朕的赤龙去!朕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回来就立马回报!”
陈宏志楞了一下,细声秉到:“皇上,臣遵旨,不知皇上要臣去哪个坊间?还有,今夜是初三,依例[4]该幸宝林[5],不知皇上——”话没说完,宪宗怒道:“朕不去!这三天朕要为武卿守夜,谁也不临幸!谁让你去坊间了?朕要你去太白!”
太白!
太白山顶上,夏夜的微风泠泠吹过,清凉不似凡尘。拔仙台的道观却灯火通明不如平日,隐隐照出了在观上盘旋的几只秃鹰的黑影。道观不大,只有三进。最里进的厢房上,六个衣饰各异的人一动不动的跪在一张板床周围,板床上躺了一名白衣老者,正是凌晨时分在太白天池边被围攻的那名老道。一道血痕从他嘴角一直洒到前襟。
跪着的其中一人动了动。这人约莫五十多岁,面色极白,身材肥硕,身穿万字绿锦袍,头上带了一顶玉冠,腰上围了一道缀满明珠的玉带,带上有一个纯金的金鱼。他拇指带了一个汉玉扳指,保养的极好的手看其来肉呼呼的。其余五人一起抬头,他擦了一下眼泪,看着五人悲戚的面容,惨然说道:“师父又昏过去两个时辰了。他脉搏已是极为微弱,气息也已近停滞,虽说刚刚吃了五弟带来了的千年人参,恐怕也难以……诶!七弟,你动手把,师父要是在不醒来,恐怕连金罗大仙也难救了。”
[1]吴少阳反叛后,为防止下属叛变。下令入夜后全城百姓不许点灯,往来宴饮一律处死。参见《资治通鉴》卷五十八。
[2]即木星,古代中国称之岁星,取其绕行天球一周为12年,与地支相同之故。
[3]《史记·天官书》:岁星赢缩,以其舍命国。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其趋舍而前曰赢,退舍曰缩。赢,其国有兵不复;缩,其国有忧,将亡,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
[4]唐制,皇帝每月的夜生活安排是按照月亮的阴晴圆缺来安排的:每个月的前十五天,月亮越来越圆,而后十五天则渐渐变缺,所以初一到十五就由地位低的御妻一直轮到最高的皇后,而十六到月底前则反过来由地位高的轮到低的。其中,皇后可以在十五、十六独占皇帝两天。而数量最多的八十一个御妻只能在每月二十二到三十的这九天里,每九个人共同伺候皇帝一夜。
[5]唐玄宗开元年间,对妃嫔称号另作更改:三夫人:惠妃、丽妃、华妃。正一品。芳仪六人。正二品。
美人四人。为正三品。才人七人。为正四品。尚宫、尚仪、尚服各二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