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告别

又是一个清冷的星期天,林漫坐在书店门口,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目光懒散,耐心等待着卖梅花糕的老头推着黑色的三轮车出现在柳暗街的街口。


这条名叫柳暗街的狭长街道其实一棵柳树也没有,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整条街散发着腐朽的气味,一排排书店寂静得就像是发霉的素描画,白皮剥落的墙上写满着红色“拆”字。


很多年前,她曾在这条街的附近小区生活过一年,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附近,那些从前的人,也绝不会偶遇,遇见了也尴尬。只是时隔多年,她能得到这份书店店长的工作,心里只有感恩,而那些面子上的事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很快老头来了,林漫像往常一样买完两个梅花糕后,跑着回到那间昏暗也无人问津的书店门口,“哗啦哗啦”几声后,盖住灰色卷轴门,像是盖住了忧愁一样,又跑着到书店对面的公交站台等车。


回到家,林宇又不在家。家里空空荡荡,屋里灌满冷风。孩子已经送到凤起镇一个多月,林漫老妈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那孩子。林漫觉得那真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但比起以往隐忍的生活,最近的生活才像是她林漫原本该有的生活。


前几年不上班在家养孩子的日子,她总是无法忍受别人喊她“林太太”,她有时会辩解几句,什么太太啊,将来孩子大了,我也要重新做自己的事。


至于什么才是自己的事,管它呢,她天然有种无论去哪都不会饿死的自信。


林宇的处境就好多了,毕竟没人会故意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那些亲戚们只会说,哎呦,你一个人养家一定很辛苦吧。而没有人会说一些这样的话,你这样忙,还顾得上家吗?孩子和你亲吗?夫妻关系亲密吗?


五年的感情在无数次争吵和冷战中快消耗完了。两人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没有吃早餐,饥肠辘辘的清晨,一开始商量到底要不要一起去超市买菜,最后演变成互相喷射言语炸弹的战争,他们吵得精疲力尽,最后林漫说:“我知道,现在离婚不现实,不如我们慢慢告别吧。”


林宇站在那,这样的话他第一次听。“什么叫慢慢告别?”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就是我们彼此独立,毫无牵绊,毫无愧疚,毫无怨气,君子之交,各自安排好各自的生活,然后我们分开。”林漫说完,感觉像倒掉心里的垃圾般轻松。


林宇听呆了,觉得事情变得好复杂。他把身体挪到客厅,一时半会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林漫又接着说:“我先把孩子送到我妈那,还有我上周联系了我的大学老师秦老师,他告诉我他的书店需要有人帮忙看店,他和老伴要去加拿大看女儿,他女儿刚生完孩子,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我答应了,下个星期我就过去。”


林宇想了一会,说:“那个书店是不是在柳暗街那里,我记得某人好像还住在那附近,现在你不怕突然撞见了吗?”林漫知道林宇说的某人指的是前夫黄梓。


林漫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林宇“哦”了一声,说:“那我们早餐吃什么?”林漫说:“孩子的饭我来做,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林宇又“哦”了一声,躺在沙发上脑子嗡嗡作响,接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02


那天以后,林宇就睡在书房。一周后,林漫送走了孩子,每天在电话里指导老妈如何给孩子做饭,如何哄孩子,如何陪孩子玩。林漫老妈通常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那意思是,既然丢给我,我想怎么带就怎么带。


林漫彻底松了心,偶尔才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没啥大事就不再打电话。她把精力全都投入到书店的工作,虽然那只是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可能明年春天,那条街就不复存在了,连同那一排排幽灵般的书店也会消失,她还是很感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林宇有时会突然说:“你是认真的吗?”


林漫说:“我不知道那一天具体是哪一天,在此之前,遵从内心,你不要来改变我,我也放弃改变你,如果你突然想起我,我心情也很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喝一杯什么,当然我还可以拒绝,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了一些破事吵上一个晚上。”


“我突然有点不认识你了?”林宇说。


“谁又真正认识谁呢?有时我想起你,也是觉得陌生得可怕。”


就像这样下班的夜晚,林漫也会为了洗澡时林宇会不会突然出现而不耐烦。林宇出门总是忘了带屋里的钥匙,又喜欢“咚咚咚咚”地固执地敲门。从前,她会大为光火,现在她只是厌烦。


和预想的一样,林漫刚洗了不到十分钟,头发已经打湿,就听见“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她骂了一句“混蛋”,决定不管,继续按照原来的节奏洗头,并且用洗发水洗了三遍。


敲门声停止了,屋里安静得只听见烧水壶“滋滋”的声响。林漫诧异,他怎么进来的?她关掉水龙头,扭头发现她忘了拿浴巾了。


要是平时,她会大喊大叫,使唤林宇去拿,现在这种处境,她眼睛默默地看向擦手纸,光着身体站在明亮的浴霸底下,犹豫不决。


“你好了吗?”


过了一会,林漫听见林宇的声音,她正焦躁地用纸擦拭头发。一半擦干,一半晾干,林漫穿好衣服出来了。林宇见她出来,急忙进去。出来后,林宇抑制不住地蹲在地上笑,林漫已经吹干头发,问:“有什么好笑的?”


“你刚才是不是没有拿浴巾?哈哈哈哈……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拿?”


林漫忍着不笑,说:“不需要。”


林宇又绕到厨房,问:“你吃什么?”


林漫说:“我下面条。”


林宇说:“能顺便给我煮点吗?还能省点燃气费。”


林漫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面条煮好的时候,锅里的青菜鸡蛋面够两个人吃的。林宇识趣地不多说废话,也跟着吃了两碗。紧跟着说了一句谢谢。


一种疏离又试探,又不知所措的气氛在屋里安静地流淌,两个人都不再刻意去依赖对方。林漫叠好阳台收回来的衣服,关灯睡觉。林宇在书房里开着音乐,一直到凌晨后。




03


林宇开始频繁地出差,公司只要有外出的工作机会,他都第一个申请。林宇的顶头上司,平时不喜林宇懒散的性格,虽然很欣赏他的业务能力,最近这样的转变,倒觉得很意外,并有意提拔他为项目经理。


公司一个和林宇关系很好的女同事顾嘉瑶,看出林宇的反常,打趣林宇说:“是不是最近和老婆吵架了?”


林宇不回答,扯出笑意,想了一会说:“你们女人到底在意什么?”


顾嘉瑶停下来,站在林宇对面,手里捧着一杯黑咖啡,笑着说:“果然吵架了,虽说都是女人,但这女人到底在意什么,却不怎么好回答。像我这样的吧,其实很好哄,也很好追,但就是没有人追,也没人哄,你说奇不奇怪?我在意的无非就是彼此信任,怎么就这么难?”


林宇说:“你是怎么理解告别的?”


顾嘉瑶说:“告别?能够做到彼此告别的关系还是有爱的,大多数没有告别就各奔东西的关系其实早就坏了,也没有人愿意修复,直接扔了,还告个毛的别?”


林宇听了,像是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脑袋,说:“原来如此。”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远远地冲着顾嘉瑶喊:“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林漫买了三种颜色的口红,脸上不化妆,只薄薄地涂上一层口红,像是涂上幸运符号。就这样开启慢慢告别计划后的每一天。


秦老师的书店在柳暗街的中间,左邻是一家门脸很窄的美术书店,右邻是一家人文书店。林漫和人文书店老板翟司宇慢慢熟悉。两个人经常坐在店门口聊天,有一句没一句。来了买书的人,就各自去收银台,忙完又接着聊。


有时两人会一起去附近的步行街吃午饭。一开始各吃各的,各付各的,后来林漫为了省钱,提出不如一起搭伙吃饭,吃得丰富又节约钱。


翟司宇想了半天,答应了。此后两人一起拼火锅,自助餐,小馆子炒菜等。


一天下午,柳暗街一个人影都没有。翟司宇闲着无事就到林漫店里看书。店里古典书籍居多,翟司宇拿了一本《花间集》坐在一张矮凳上看起来,深秋午后的光穿过门口书架,又跑到天花板上,最后落在一套古龙武侠全集上。


“你怎么看待告别?”林漫的声音从门口呓语般传进来,书店窄小,呈奇怪的椭圆形,根本不用大声说话,坐在书店里的人都能听见。翟司宇听了,抬头想了想,说:“告别吗?人们只有在葬礼上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其余的不过是匆匆的断舍离。”


“你绝望过吗?”林漫又问。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翟司宇放下书,已经坐在林漫身边。


中午两人吃的是火锅,衣服上都有着相同的火锅味。城市轻轨呼啸而过,像是飞向天空的火箭,热烈地和身后的树影,人群告别。


“你都是怎么度过的呢?”林漫又问。


“和绝望好好相处,毕竟人是没办法摆脱绝望感的。你呢?”


“我好像一直在逃避,挣扎,到最后竟然是一种毁灭的意味了。”


“别想太多,抬头看下你左前方的天空,那上面是不是有一朵像玫瑰花的云?是不是看起来很美,不花钱就能看到的美?”翟司宇说完,笑起来,向着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女孩挥手。林漫见过那个女孩几次,知道是翟司宇的新女友,他好像每个月都换女友。




04


女儿在老家很快学会了用故乡语说脏话,也很少生病了,林漫很惊奇。林漫老妈是个强悍的女人,老公唯唯诺诺,三年前一个夜里突发脑梗死了。那天夜里林漫老妈在隔壁邻居家打了一夜麻将。


林漫老妈鬼哭狼嚎了七天七夜,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最后哭够了,竟学会了抽烟,一根接一根,一种自毁的意味。林漫理解妈妈的愧疚,又无从劝起。


林漫老妈还有一个儿子,从小溺爱,如今三十几岁的人还找不到媳妇。什么都不会,就会耍贫嘴。也不着急找工作,天天在镇上晃荡,啃着林漫老妈的退休金,混吃等死。


每次和林宇吵架的模式,一般吵到最后,都忘了为什么吵的阶段,林宇就开始攻击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弟弟林万才,如何粗鲁,如何丢人,如何可笑。


这是事实,林漫根本无法辩驳。林宇父母早亡,林漫还真是憋得五脏六腑都发颤,于是把所有的攻击力都聚焦在林宇身上。林宇每次都惨败收场,气得摔门而去,接着就是几天不回家。


林漫从未想过,如此冷暴的关系在很久以前,还是这样的《她和他》:


老旧的地点


她等待确定的他出现


这是一段难得的清净的日子


她可以拿起纸和笔


凭着记忆和思念的浓情


画下他昨天做饭的样子


专注的嘴巴 、干净利落的动作


这些都很好画


可是她无法画下米香、男人味以及幸福的声音


黄昏时他终于发来短信:开门


这时她的画已经完成


她开门


他回家


这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林漫写给林宇的一首诗。林漫隔着几年后再看时,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在这首诗的底下写上“如此矫情,如此虚幻”。


霜降后,天气突然变冷,逛书店的人更少。一天林漫坐在吧台看《红楼梦》,腿上盖着一条毛毯。偶尔有人进来看书,然后什么都不买悄然离开。天色是一片深灰色的亮,林漫抬头看见一个男人正盯着她看。她一眼认出来,是前夫黄梓,她倒不意外,算起来这还是她再婚后第一次见到他。


黄梓低着头,进了店里,双手不知道该往哪放般搓着,笑嘻嘻地说:“你在这干什么?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关你什么事,没事快走!”


“还像仇人似的,何必呢?”


“你连仇人都不是,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关门了。”


这时翟司宇从隔壁店踱步过来,看见黄梓,点头笑了笑。林漫一把拉过翟司宇的手,大声说:“老公,你怎么才来?”黄梓瞄了一眼翟司宇,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得僵硬。


“你又结婚了?”黄梓把手插进裤子口袋。


“你还不走吗?”林漫说。


翟司宇从隔壁已经看到有个男人进了店里,只是不知道和林漫什么关系。他假装无意间走过来,却不想林漫会突然喊他“老公”,内心诧异,面上却保持礼貌性微笑,嘴上附和着说:“下班晚了,对不起啊,这位是?”


“不认识。”林漫始终没有看黄梓一眼。


黄梓没趣地走开了,这样的结局和他预想的一样。再次重逢,竟还是仇人。


等黄梓走远,翟司宇随手拿起一本书,说:“我就是过来借本书看,突然就多了一个老婆,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林漫说:“不好意思啊,我当时脑子乱乱的,看见你来了,又想让他快点走,不得已占你便宜了。”


“那怎么谢我?”翟司宇说。


“请你吃饭。”林漫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翟司宇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店门外。林漫生怕他问起刚才那个人是谁,幸好,翟司宇什么都没有问。




05


回到家,林宇又不在。她一头倒到床上,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她感觉整个左边胳膊失去了知觉,像是身体上长了一块异物。她来到客厅,发现书房的门缝里有灯光。


林宇听见客厅里有声响,打开书房的门来到客厅。他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摇粒绒家居服,到厨房烧水,并打开冰箱,察看里面的存货。


“这件衣服倒是第一次看见你穿?”林漫也来到厨房,没话找话说。


“昨天刚买的。”林宇说完,把后面那句“好看吗”憋了回去。


林漫说:“挺好看的。”林宇看了看她,笑了。又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乱按。林漫没有胃口,再次遇见黄梓令她心烦。这个人是个伤疤式存在,不遇见就什么感觉都没有,见到了伤疤就回潮般的疼。


此时此刻,林漫想起林宇每次吵架时倒是从未提起过黄梓。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她说了一句:“我刚离婚,没有孩子,你介意吗?”林宇当时说了一句:“那都是过去的,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从那以后,即使吵得再凶,林宇也从未提过她的前夫。


那段失败的婚姻只持续了一个月,林漫并不放在心上。但也不能完全放下,偶尔想起,总觉得那个时候的林漫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稀里糊涂结婚,稀里糊涂离婚。


林漫洗澡后,又躺到床上。林宇过来问:“你生病了吗?”林漫懒懒地答:“没事,你忙你的。”林宇也懒得吃晚饭,又回到书房,坐在榻榻米上画起了思维导图。


导图的中心写着:婚姻拯救计划。然后用绿红蓝紫黑五条曲线标上:我怎么了?她怎么了?我们怎么了?如何拯救?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现在他卡在“我怎么了”,他不知道“我怎么了”,他不觉得他的爱和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何不同,那为什么婚姻的最初两个人说什么都默契,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了呢?想了一夜,就是想不明白。




06


林漫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四请翟司宇吃饭。翟司宇说:“既然请我吃饭,那我是不是想吃什么你都陪我?”林漫说:“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说说你的想法,我尽量满足。”翟司宇笑了笑,说:“好久没有吃牛排了,要不我们就到步行街那家看起来阴森可怖的巴布林咖啡馆,可好?”


林漫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两个人把书店拜托给美术书店老板娘张丽照看两个小时,张丽话少,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个人一眼,只说了一句:“好。”


到了巴布林咖啡馆,大白天的店里像是秋天的黄昏。他们在临街的一个座位坐下来,点了两份西冷牛排,林漫要了一杯蓝山咖啡,翟司宇点了一份拿铁。


“来这里的人还像以前一样少。”林漫说。


“你以前来过?”


“来过几回,好几年没有来了,还是老样子。”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以前喜欢这种格调,现在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欢。”


翟司宇又笑了笑,这时咖啡来了。两个人陷入沉默,林漫轻轻地抿了一口,抬头看向前面的桌子,那张桌子上也坐着一男一女,似乎聊得很开心,两人都在笑。


翟司宇感受到林漫的异常,也回头看了看那对男女,目光刚好和那个男人的眼神相撞。男人惊讶地张着嘴巴,像是不可理解地看着他。


林漫一下子像是被语言的炭火点燃,开始饶有兴趣地问翟司宇:“你女朋友多大?干什么工作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翟司宇都认真回答了,却没有反问,而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最近的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


林漫想了很久,说:“想不起来了,我好像很少开心。”翟司宇说:“没关系,这是人的常态。有时候我总觉得活着是一件好麻烦的事情,又要吃喝拉撒,又要琴棋书画,我女朋友还要求我必须有趣,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有趣,我总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


“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太刻意有趣了,就很无趣了。”林漫说完,又看了一眼对面。对面的两个人笑得很大声,林漫很恍惚,到底有多久她没有这样笑过了?又有多久她没有见过林宇这样笑过了?大概很久了,她突然觉得她活得太别扭了,太吃力了。


两人安静地吃完牛排,服务员撤走餐盘后,翟司宇又点了一杯拿铁咖啡。林漫喝了一杯咖啡,心里有些慌,就点了一杯碧螺春。


“如果你不再为钱而困扰,你会做什么?”翟司宇又莫名其妙地说。


“我可能会开一家书店,卖自己喜欢的书吧。”林漫说。


“真的吗?那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开书店?我是很认真地邀请你和我一起,我在城市边缘的花明区还有一家门面,本来是卖服装的,现在我想重新装修,做成一间书店。”翟司宇停顿了一会,喝了一口咖啡,又接着说:“但我突然卡住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做成一间什么样的书店,你能帮我想想吗?”


林漫听了翟司宇的话,心突突乱跳。她几乎脱口而出:“有兴趣,什么时候先带我去看看,我们再一起想想怎么设计,怎么选书,这些细致的事情得慢慢来,不着急。”


翟司宇开心地笑起来,说:“太好了,我一直苦于没人和我一起做梦呢。”林漫说:“刚才你问我最近的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我想就是此时了。”


林漫买完单,从吧台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一男一女。她终于看清那个女人的样子,清秀中透着机灵,年轻又穿得很成熟,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回柳暗街的路上,翟司宇又把一些开书店的细节说给林漫听,林漫感觉街上的人似乎都年轻了,甚至连那条即将拆迁的柳暗街也明亮起来。


梦想这种东西,她似乎早丢了。如今翟司宇又唤起她年轻时的旧梦。那种感觉竟然比恋爱时的感觉更要美妙,美妙得似乎她又年轻了十岁,而大脑却是三十几岁的大脑。




07


回到家,一进门发现林宇倒在沙发上看新闻,身上穿的还是白天在巴布林咖啡馆穿的那件蓝色西装。这就意味着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并想听听她的解释。


林漫没什么好说的,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时候,林宇终于从沙发坐起来,说:“她是我的同事,你别误会。”林漫说:“我知道了。”林宇说:“你就不好奇吗?”林漫说:“好奇什么?”林宇靠在门边上,有些失望地说:“我以为你会主动问我。”林漫说:“以前会,现在也不是无所谓,但我就是很平静,我也不想和你解释和我一起吃饭的男人是谁,我要按照我的节奏生活,你也是。”


林宇听完,上去想要拥抱林漫,林漫拒绝了,说:“我是认真的,请你也认真点。我不想再重复过去,吵架,拥抱,和好,接着再吵架。”


林宇退回去,什么都没有说回了书房。回到书房,林宇继续补充那张思维导读。他写道:我可能越来越没有魅力了,我慢慢变成一个我曾经讨厌的那种懒散又不懂得情趣的男人,一个安于现状的男人。


他要改变。从哪改变呢?似乎又毫无头绪。他低头看了看啤酒肚,瞬间就决定,从明天开始,跑步去公司。其实公司和家的距离大概五公里,可以不用开车去,他在导图的“我怎么了”后面的“魅力计划”中写上“跑步去公司”。


第二天,林宇起得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林漫更早。两个人在浴室撞到一块洗漱,都没有话说,又暗暗较劲。各自洗漱完,林漫没有做早餐就走了。林宇想着不如在路上吃,看见什么好吃就买什么。林宇第一次发现上班的路上这么有趣,地上枯褐色的落叶踩上去很好听,人们的表情有些看起来很古怪,有些看起来很沉闷,如此生动,就像观看一场表情秀。


此后他慢慢尝试俯卧撑,游泳,骑行,拉伸等,虽说啤酒肚没有立刻下去,倒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心里没有那么多怨气了。


有一天下雪,他心血来潮想要去林漫店里去看一看。到了店门口,他远远地看见林漫和上次在咖啡馆里遇见的那个男人正在聊天。他们坐在门口,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两个人目光专注地看向彼此,沉浸在一种自在,放松的气氛里。林宇不忍心去打扰,心里竟然很平静,和上次的醋意和怨恨不同,他以一种抽离的状态欣赏着林漫,这是他很久未见的那个温婉的林漫。


林漫也远远地看见了林宇,后来又看见他走开了。她本来和翟司宇正在聊书店的事情,突然她指着林宇的背影对翟司宇说:“前面那个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是我的老公,我们正在慢慢告别,还有上次那个人是我的前夫。”


翟司宇一直没说话,直到那个背影从眼前消失。雪花摇摆,黄昏朦胧,他把手里的热水袋给了林漫,然后才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婚族呢。”林漫说:“也许我内心里有一个我是这样的,但还有一个我过着普通人应该过的生活。”


翟司宇说:“哪有什么应该,都是选择而已。”林漫说:“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好像也很失败。第一段婚姻里,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很糟糕的人,闪婚闪离,不给对方任何情面,恶语相向,其实那个男人也没什么错,只是很倒霉遇见我而已;第二次婚姻又是鸡飞狗跳,我想要逃离,又不能,于是慢慢告别。”


翟司宇说:“我倒觉得你很勇敢,在婚姻里愿意受罪的唯一原因,是你还相信婚姻,而我根本就不信。所以我交过很多女友,一听说我不会结婚都自觉地离开了。”


林漫接了几朵雪花,手心一片冰凉。她没有再说话,天已黑了,书店的灯光像是突然亮起,林漫觉得她的心也不再那么冰凉,她竟然开始有一种活着真好的错觉。过了一会,她说:“我去买梅花糕,你吃吗?”翟司宇说:“谢了,我不吃。我得赶紧把我们今天讨论的开书店细节写下来,我想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书店的雏形可以出来。”


林漫早已走远,翟司宇远远地看着她靠近那片梅花糕的热气,笑了笑,原来撒谎的感觉就像下雪啊,好像从未来过,但只要有人看见过它消融的过程,它的的确确又来过。




08


林漫坐在公交车上吃完梅花糕,飞驰而过的雪白街景让人晕晕欲睡,突然她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内心扭结的部分松开了。


她笑了笑,冲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陌生的分裂出来的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嗨,欢迎来到人世间,这里虽然没有好事发生,但每天都有惊喜。


第二年春天,柳暗街在推土机的轰隆声中轰然倒下。翟司宇的书店准备在春分那天正式对外,店里免费供应咖啡和茶。那天,白天来人不多。黄昏时,林漫坐在一张弧形的凳子上和翟司宇聊天。和从前一样,不刻意,也不迎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还在慢慢告别吗?”翟司宇说。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什么都没有变。我们曾透支了伤害,如今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亲密觉得别扭,疏远觉得难受,冷漠又背离初衷,一开始我很慌,其实现在还是很慌,但比起以前,我觉得我没那么紧绷了,那种随时会炸掉的状态慢慢不见了,我自己都很诧异。告别是一件漫长的事,我想我先得找回我自己,这也是一件漫长的事。”


“你说得我都想结婚了。”翟司宇说。


“错觉而已,你是无法忍受俗气的人间烟火的,你就该坐在这间书店里,喝喝咖啡,谈一辈子恋爱,不负责,不敷衍,率性至死。”林漫没有看他,说完站起来,因为她看见林宇也来了。


林宇瘦了,气质清爽,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一见面,两个人都莫名大笑起来。


林宇说:“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看着你,你的眼角多了一些皱纹,皮肤也黑了,但眼神里有了快乐的神采。”


“你也是,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要精神。记得那个时候你是一个冷场话唠,不像现在,装深沉,人真是奇妙的生物。”


两个人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来。沉默了一会,林漫说:“谢谢你,什么都不问。”


林宇说:“我也谢谢你,我开始慢慢发现另一个更有意思的我。”


林漫又笑起来,说:“那往后余生,我们慢慢告别。”


林宇没有说话,但眼睛看着林漫,会心一笑。窗外的小院里油菜花开在一片杂草中,明亮又肆意地随风摇晃。林宇突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祝你快乐。”


林漫说:“你永远都有结束告别的权利,想要分开,随时来找我。”


林宇说:“我知道了,再见。”


月光下的黄昏,也在慢慢告别灰色,书店外的瀑布河,如雪般柳絮在春风里晃荡,慢慢悠悠,也像是在告别什么。


林漫目送着林宇消失于河流的尽头,此时书店里亮起柔和的灯光,不知何时已是人来人往,人群中翟司宇冲着她眨眼,她跳起来,跑向吧台,就像她的人生跳过去就是花园,跳不过去就是深渊那样地用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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