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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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月,天台峰上最后一片枫叶也染上了晚霞的颜色,飞红漫了半边山,秋天就真的来了。

有从北边飞回来的鸟儿衔来干树枝做窝过冬,翅膀一阵扑棱,惹得茅蓬观门口那棵上了百年的银杏树一阵骚动,熟透的白果就星星点点从枝头脱落了下来,蹦蹦跳跳地滚出好远,有一颗调皮的正巧砸在坐在树下打盹的小道童若谷头顶上。

小道童被砸醒了,也不生气,睡眼惺忪地揉揉眼,把做了一半的酣梦重又收进脑子里,拍净粘在衣服上的干草,拾起歪在一边的豁了齿的破扫帚,不紧不慢地朝道观走去。

打若谷记事起,就长在茅蓬观里,跟在清净道姑身边。茅蓬观其实不大,拢共也才那么两进院落,前院是主殿三清殿,里面供着泥塑的三位天尊造像,因为年岁久了,天尊的眉目已有些模糊了。后院是膳堂和房舍,这是若谷平时的主要活动区域。若谷听观里的宽明道姑说过,自己是被清净道姑从山里捡回来的,大概是被哪个山里的人家抛弃的孩子,可是按道理说,日子就算再难,也没有抛弃男孩的道理呀,清净道姑就想,是不是孩子有什么先天的疾病,送到山下的卫生院里检查了半天,医生也没看出有什么毛病,若谷自此就在茅蓬观里住下了。

茅蓬观最早的前身是个小茅屋,由某位上山隐居的道姑搭建的,后来一位叫澈慧的道姑也上山了,跟随那位隐居的道姑修行,再后来,隐居的道姑下山去了,就把茅屋留给了澈慧道姑,澈慧道姑把小茅屋重新修葺,一点点建成了茅蓬观,茅蓬观最辉煌的时候观里有十来个道姑,三清殿里三尊天尊造像就是那个时期修造的,再后来澈慧道姑得道升仙,其他弟子走的走散的散,茅蓬观渐渐式微没落下来。到了清净道姑这一辈,观里只有三两女冠并两个小道童了。

若谷拖着扫帚迈进山门,绕过主殿闷头往后院走,正巧跟人撞了个满怀,若谷一个趔趄退后了几步,才看清那人是自己的师姐若圆。若圆是山下山民的女儿,因为生养太多的缘故,只得把最小的女儿送到山上,若圆发育的比若谷好,身量早已超过若谷大半个头,块头也大,站在若谷面前像座塔。

若谷揉揉被铁塔撞疼的鼻尖,闷声问师姐着急往哪里去。

“让你扫个山门,半天不见人,是不是又跑到哪里偷懒打盹去了”若圆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喊。

“山门口的那几棵银杏树叶黄了,落了一地,昨晚下了一场雨,都黏在地上”若谷对自己偷懒的行径一口否认。

“行了行了,赶紧去吃饭吧,就等你了”若圆率先扭头往膳堂走去,若谷仍旧拖着扫帚跟在后面。

膳堂里众人都已经坐好,为首的就是清净道姑,着藏蓝色道服,身形消瘦,从宽大的袖口伸展出来的手腕像一截枯木,包裹着一层牛皮纸般油亮的皮肤,皱巴巴的手背上绷着一条条青色的血管,上面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红褐色的老年斑。面皮也如手背上的皮肤一般,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像两把匕首,高高耸立在脸上。眼神却是柔和的,清亮矍铄,孩童般分明。师傅有多少岁了呢?若谷也记不清了,打若谷记事起,清净道姑就是这般鹤发容颜,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似的。

清净道姑两旁坐着一个圆脸道姑和一个长脸道姑,圆脸道姑是宽明道姑,长脸道姑是善明道姑,两人都是四十左右的年纪。若谷走进膳堂恭敬地向三位师傅行礼,然后绕过榆木方桌,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准备听师傅的训诫,无非是老的那一套,不过末了清净道姑特别加了句元亨利贞,若谷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辰。若谷平时虽然对功课不上心,但这句还是听得懂的,于是赶紧恭敬地站起来向师傅行礼。

桌上的菜略比平时丰盛一些,碟碟碗碗把一方不大的榆木方桌填的满满当当,正中一碗太虚丸子,四周围七八碟素斋小菜,青红柳绿色彩鲜明,看得人食欲大振。若圆把一碗玉米红豆饭当的一声放到若谷面前,嫩黄的玉米粒和鲜红的赤小豆洒落在莹白的大米粒上,大小珠子圆圆滚滚,甚是可爱。转眼若圆手里又捧了一只填的满满当当的大海碗回来,若圆的食量就像她的块头一样惊人。

吃过晚饭,若圆在井边汲水刷碗,若谷手里端着晚上吃剩的半碗剩菜唤若白过来,唤了半天,从暗处跑出来一条通体发黑,四蹄雪白的小狗,这就是若白了。若白是宽明道姑从山下集市买来的小奶狗,被指派来看守茅蓬观后院的几棵杜仲树。那几棵杜仲树是茅蓬观的宝贝,精贵的很。

若谷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若白哼哧哼哧地吃东西,若圆蹲在不远处的井台边哼哧哼哧地洗碗,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若谷,你以后打算干嘛?”

“当然是跟在师傅身边修行,你呢?”

“我啊,当然是找个好人嫁了。”

“你打算下山去?”

“当然了,谁会一辈子留在山上呢,这里太寂寞了。”

“可是师傅,还有宽明道师姑善明师姑就是一辈子留在山上的。”

“她们也不是从小就待在山上的,她们也是从山下上来的。”

“那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她们自己不要在山下生活的,我们是被迫留在山上的,唉,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以后就明白了。”

两人没再说话,山风吹起来了,黏在身上有股潮湿的腥气,那是泥土混着松香的味道。山风挤过山门的缝隙,就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山风吹散空里半明半暗的云,月亮就显露出来了,连同那一河碎银般的星斗。若谷和若圆并肩躺在白天吸足了热气、如今还温热的石板阶上,各自想着心事,远处的那片云移过来了,又移走了,明灭的光在两人的脸上跳跃。

若谷抱着小狗温热的身体,在山风和月光的围拢里昏昏欲睡,在睡前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他突然想到,过了今晚,自己就十三岁了。

(二)

第二天,若谷起了个大早,今天是丁师傅来送菜的日子。

若谷赶在第一声鸡响之前开了山门,山道昨夜下了一层细细的白霜,像一条银光带,在晨光里闪着粼粼的光,晨光透过雾气也失了温度,冷冷清清的,水珠落在皮肤上,激得若谷一个寒颤,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缩缩脖子朝山道看了看,没有人影,于是靠在山门口的石墩子上打盹。

这一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若谷被丁师傅唤醒。

远山上,太阳已经挂在了半空,若谷的眉毛头发上落了一层露水。

“小师傅,在修行呐。”

若谷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鼻头,抖落挂在眉毛头发上的水珠,引着丁师傅进山门。

丁师傅是住在附近的山民,一个中年老鳏夫,无儿无女,独来独往,这天台峰上大大小小的寺庙也有七八十个,也不见丁师傅进哪一个,他不信教,只过自己的生活,平时靠着给各大寺庙挑些瓜果菜蔬生活必需品过活。

安顿好果蔬,丁师傅并没急着走,站在原地搓搓手说想见清净道姑,若谷引着丁师傅去了清净道姑的房,然后自顾自跑去后院逗狗玩。

玩了会,就见若圆跑过来了,一张银盘似的大脸涨得通红,脑后的辫子一甩一甩地搭在屁股上。

“师弟,我们可以下山玩喽。”若圆老远就把话传过来。

若圆平时不叫若谷师弟,只管唉唉唉地叫,只有遇到十分当意的事的时候,才会亲昵的唤若谷师弟。

“谁说的?”

“刚刚师傅跟我说的,老丁说他年纪大了,挑不动菜啦,有一伙人租走了他的房子,给了他一大笔钱,现在他要下山养老去啦,师傅说,以后观里采购由咱们俩负责啦。”

若谷对于下山的事情并不如若圆这样兴奋。在若谷记忆里,上一次下山还是五六年前,那一年自己贪玩掉进山涧里,冷水激出了病,连发了三天高烧,最后是宽明道姑抱着送到山下的卫生所打了一个周的吊针才好过来的,若谷在山下住了一个周。

那是若谷第一次去山下,对于那个小镇,他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卫生所里刺鼻的酒精味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来来往往纷杂的脚步声,那是与山上截然不同的世界,嘈杂,乱,到处都是声音,把人的耳膜灌满。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市集,宽明道姑要采买些食物,顺便在道边给若谷买了一串糖葫芦,若谷记得那串糖葫芦的味道,甜的硬糖里面包裹着鲜红酸涩的果子,那串糖葫芦扭转了若谷对山下的印象,那里虽然吵,但是有好吃的食物。若圆不一样,她是在山下长到四五岁才被送到山上来的,她是习惯那种嘈杂世俗的生活的,尤其是长到十来岁之后,益发对那种热闹的生活向往起来。

送走丁师傅,若圆就每天掐着指头过,算下次采买的日子。日子没盼来,倒盼来了另一伙人。

为首的中年人穿着中式的对襟马褂,方脸阔额,戴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的油亮,走路腆着肚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散漫模样,手里握着两个乌黑发亮的金刚核桃正搓得起劲。马褂后面跟着一群男女,看上去都是三四十岁的模样,个个衣着细致讲究,脚上踏着专业的登山运动鞋,一行人绕过茅蓬观向下面的小路走去,那里是丁师傅的家

从茅蓬观的山门往下望,可以一直望到丁师傅家的院子。那里地势低,一座不大的小院,独门独户的立在半山坡,黛瓦白墙的徽式建筑,飞檐马头早已残缺断角,白墙上多年雨水冲刷的污点和霉癍以及丛生的爬藤植物让这座老式建筑像一幅污了的水墨画,早没了半点美感。

打若谷小的时候,丁师傅就住在这里,若谷常常想,这座房子到底有多少年岁了呢?它看上去比丁师傅还要老得多,是谁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建了这样一座细致精巧的屋邸,怎样把砖瓦一片片扛上山,吊起横梁,飞起檐角?也许这之前里面住了一整个大家族,他们也许是山下的望族,为了躲避战乱逃到这里,但是骨子里的细致讲究还是在的,于是耗时费力在这里造了个世外桃源,后来呢,后来家族里的人有的病死了,有的下山去了,人丁寥落,最后就只剩下老丁守着这个老宅子了。这里太高了,也太寂寞了,没有女人愿意上山来,老丁也不愿意下山去,他不舍得这处大宅子,更不舍得曾经在这里与整个大家族一起聚居的热闹日子,于是就在这里守着回忆过活了半辈子,可是为什么他又突然决定下山去?若谷没想明白,也许是老丁真的意识到他等不来自己想等的人了吧,也许是老丁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总之他就那么下山去了。

若谷和若圆站在山门口看着一群人在老宅子前面指指点点比划着什么,看了一会,若圆觉得没意思,扯扯若谷说,走吧,该做午饭了。若谷点点头,掩上山门,跟着若圆回了后院。

吃过午饭,若谷一个人坐在主殿的蒲团上打盹,就听见院子里若白一阵狂吠,这条小狗从来到茅蓬观就没怎么见过外人,现在正兴奋地摇着尾巴跑进来,邀功似的,一边喊一边冲着大门频频回头。若谷赶紧从蒲团上起身,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上午那伙人中的一个,瘦,高,一张猴脸,眼神里透着精明,他穿一身黑,显得身形更瘦了,像株麻杆。若谷照礼节向麻杆行了拱手礼,麻杆明显愣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把手掌合十放在胸前,然后口里蹦出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若谷也愣在原地,待若谷反应过来,麻杆已经绕过他走进观里了,麻杆后面跟着零散散的人,那个搓核桃的马褂,还有四五个男男女女,一行人手里拿着相机走进来,一副观光者的姿态。

若谷跟在一帮人身后,听搓核桃的马褂向其他人说着什么:“茅蓬观,呵,这是个道家的道场,看见没,墙上那个八卦图。”

有女声回应说:“道家供奉的是什么神仙?”

马褂回说:“太上老君什么的吧。”

“这个教派是不是会炼丹的?”麻杆问。

“谁知道呢?谁还信这个啊。”

一行人走到大殿,有人问这仨人是谁啊?有人回,你管他是谁呢,拜就行了。

一堆人陆陆续续跪在蒲团上拜了拜,有人口里念着阿弥陀佛,马褂听不下去了,说,停停停,你在道家的地盘念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这么没文化呢。

“那应该念什么?”众人问。

马褂一时语塞,然后说:“就闭着嘴拜拜就得了,真烦。”

若谷站在一旁,听着两个女人商量着把手里的硬币抛到哪里去许愿,就在这时,他瞥见山门那里闪进一个人,逆着光线,若谷有些恍惚,待那抹身影走近了,若谷才看清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好看的女人。

(三)

  在那个秋日午后,若谷眼看着那个女人逆着光,穿过一道道温润和煦的光线,直直的冲他走过来,像是要一直走进他心里似的。

那个女人叫艾心,若谷听那群人这样称呼她。

她是跟随那群人一起来的,但若谷总觉得她与那群人是不同的。她不似其他人那般光鲜,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像是刚赶了很久的路,若谷从她身上闻得到那种特别的气味,那是总在路上漂泊的人才会有的泥土味,还有一丝新鲜浓烈的烟草香,若谷想,这个女人也许是躲在外面抽烟,才晚进来了一步。

其他人已经转了一圈往回走了,若谷听到麻杆小声对其他人说,嘿,我看到后院种了一排杜仲树,杜仲树知道吗,树皮特值钱。

其他人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仍旧谈论着预算改造之类的话题。

一行人叽叽喳喳地离开茅蓬观,艾心却没走。她走进大殿,看了看眼前的三尊造像,然后找了个蒲团跪下了。

她闭着眼,很虔诚的姿态,若谷看了一会发现她没反应,就细细打量起她的脸来,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即使一身风尘也挡不住围巾下莹白的一张脸,眉眼细巧,红唇以下,下巴颌摹的收紧,勾勒出一张猫似的俏脸,既有江南女子的温润,温润下又有藏着掩不住的疏懒媚态。脖颈细长,一颗芝麻大小的痣挂在耳垂下,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上去。即使若谷从小长在观里,并没有见过多少女人,但他还是断定这个女人的脸是好看的,他从其他人对待她的态度里看得出来,那种谄媚和迷恋,只有面对美好的事物之时才会流露出来。

若谷总觉得这样一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透着熟悉,但又说不出。看了一会,若谷不看了,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心里静静地背着功课。

日光渐短,香火缭乱,大殿里很静,小道童的心里却早已金戈铁马一片兵荒马乱。

许久,若谷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睁开眼,见那女人也睁开了眼,正抬头看着正中的天尊造像。

等了一会,就在若谷以为女人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听到她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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