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接触
钱维开始以近乎疯狂的方式追求着这个女主播。那一晚，他在将接近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打赏出去的那一刻为止，对这个女孩的了解程度还几乎仅限于三件事：她的外型、她的网名“诗小美”，以及她萨克斯管吹奏得很差这件事实。尽管如此，那一刻他依旧觉得这三件事已经坚实地矗立在了他世界的中心。
“想见她。”这个念头像是通上了电流，刺激着钱维的大脑，让他的理智无所逃遁。这个念头的发酵速度之快，甚至成为了一种快要压垮钱维的精神重负。在结束直播后，他迅速发了好几条私聊信息给她。
内容空洞无物。无非是诸如“你太棒了”“可以认识一下吗”之类的语句拼接而成的陈词滥调。还能指望什么更多的东西呢，手机前这个焦虑等待回复的男人，在他熟人圈子里建立起来的唯一名声，便是27年来从未变更过的循规蹈矩、毫不出格的生活方式，以及面对女性时的笨拙。甚至连这种笨拙本身也毫无戏剧性可言，钱维见到心动的女生会搭讪，会用自己的方式追求，只是最终往往收获的只有“失败”这一苦涩的果实罢了。
但钱维的这种无法掩饰的虚弱和庸常，在和几千块钱的打赏费产生化学反应后，消融了。一个小时过去，钱维用已经几乎僵硬得像块砖头一样的手指点开了那条企盼以久的信息：
“哥哥你好！谢谢你今天的打赏，今天不在状态，下次肯定越来越好。哥哥你要继续支持我哦！”
这可能是钱维进展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自信”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智者可能会说这种体验足以治愈一个人的灵魂。钱维身上是否有被治愈的迹象呢？如果说自那以后越发大手笔地、毫无犹豫地进行打赏也可以算作一种治愈的话，钱维显然是被赐福之人了。往后的几周内，钱维没有缺席过一次诗小美的直播。钱维的打赏金额、他和小美对话的次数以及小美直播的频率，这三个要素之间像是被某种数学定律支配一般呈现稳定的正相关。
钱维内心中那片荒原上空的月亮越发明亮。钱维银行卡中的积蓄则越来越少。他并非没有考虑过适可而止。然而，小美渐渐会主动给他发信息了，小美开始给他发自拍了，小美开始和他分享起自己的日常，小美开始给他讲起了自己的过往。对于钱维来说，上述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成为他理所应当继续下去的缘由，像一个在起跑线上听到枪响的运动员，他只能往前冲。
然而钱维的性格中毕竟缺乏某种决绝，至少还差临门一脚。当他看到自己多年来通过禁欲生活积攒的存款已经清零的那一刻，他上下排的牙齿因颤抖而磕碰着，膝盖处如同有一把尖刀划过，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跪倒在地。那是他准备用来买房的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他下决心要做一件事。
“我想见你。”信息发送成功后，钱维的额头冒出了汗水，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
第四章：朋友
几乎是一转眼，大半年过去，韩芳的生活日常就这样淹没在了电器厂的工作中。工作量不小，但也没有到让人席不暇暖的地步，韩芳有了一些积蓄，没花出去，给家里寄过去大部分，剩下的自己存了下来。她感到充实，感到自己并非毫无价值，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好像却期盼着什么她也不太明白的东西。她感觉她的意识和心灵在变得越发粗糙、坚硬，像是在户外经受了几年风吹雨打的塑像，偶尔间手指不小心被扎伤，仿佛痛感都在逐渐消退。她依旧没有机会能去看看大海。
和室友相处得还算融洽，韩芳总是勤快又敏捷地主动把宿舍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又因寡言少语的个性而交不到什么朋友。同事们聚在一起聊天，像雀仔一样交谈个不停的时候，韩芳总是在一旁听着，认真的姿态甚至到了让人觉得有些滑稽的地步，有时同伴们笑成一团的时候，她也弄不太明白好笑在哪里，只是跟着一起，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时间久了，同事们对韩芳自然有些疏远，将她当作局外人，以及她不在场时，大家偶尔将其作为取笑对象的一个谈资。甚至有一次韩芳在场的时候，她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起了关于韩芳的一个笑料，韩芳完全听出了其中的讽刺意味，一股像巨浪般突如其来的愤怒情绪席上心头，却又几乎是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出于对二人遭遇相似性的感触，只有一个同样明显和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工厂前辈对她很好。前辈在一个秋天出生，父母便给她取名叫赵秋。她在和韩芳差不多的年纪进入工厂，已经在工厂工作了12年有余。
她们的相识得非常偶然，每天下班到临睡前的一段时间，夜深渐浓，韩芳习惯在离宿舍区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像专业的厨师回到家几乎不想再碰菜刀一样，几乎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韩芳才能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有一天天气反常，阵阵疾风刮过，刺得人脸生疼。韩芳待了没多久正打算回宿舍，前辈走了过来。
“哦，秋姐，这么巧啊”韩芳平时与赵秋是见面打个照面的关系，没有对话过。赵秋看到韩芳的身影显然吃了一惊，居然一动不动地就那么站立在那儿，细瘦的肩膀局促不安地收紧着，姿态状似游魂，微弱的路灯衬出她深刻的面部轮廓。
“啊，是韩芳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出来。”赵秋终于打破了沉默。“其实在你来之前，我每晚也会到这个地方，今天天气糟糕，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赵秋紧绷着的情绪逐渐舒缓，意外地以坦率地方式开始讲起了这个地方的好处，以及她为什么要每天来这独处一会。话题谈到一半的时候韩芳就发现，自己在赵秋的面前好像就能够放松，话语和想法像是被解冻了一般，自然而然地涌出。不知不觉二人在寒风中已经站立了30分钟，也不觉倦乏。
“秋姐，这是啥”韩芳注意到了赵秋揣在怀中的一本书。书显然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书壳也脱了胶，赵秋用几个透明胶勉强补了一补。
“这是本诗集，诗人名字叫聂鲁达。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平时时不时我就带这本书来这片空地读一读。你翻翻看。”赵秋把诗集递了过去。
“这是个外国人嘞。”韩芳接过诗集，随手翻开一页。
两行诗映入眼帘，韩芳的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浸染了。风声并未减弱，但韩芳觉得仿佛这一刻仿佛宁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秋姐，这书能借我回去看看么。”
“当然可以，你随便啥时候还。”赵秋痛快地答应了。在韩芳听起来，那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达而来的声音。
第五章：谎言
钱维穿好新买的高级灰色羊绒西装，犹豫了许久，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皱着眉头放弃了打领带的念头。为了买这套衣服，他生平第一次开口向朋友借了一笔钱——以得了胃病作为理由。
凝视着穿衣镜中的自己，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已经焕然一新。他甚至挑了一款男性香水喷在身上，周身弥散出芬芳馥郁的香气。钱维的视线飘忽不定，无数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人生前20载积攒的郁结和愤懑仿佛都随着香水味飘散出了窗外。拿出冰箱中冰镇了数日多的啤酒，钱维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但这一刻也觉得需要酒精的鼓舞，周身蓄势待发，做好和小美第一次见面的准备。
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他早早就到了约定地点，坐在提前预定的高档餐厅里，这里温暖而洁净，但他却战战兢兢，等待着意中人的出现，仿佛神经官能症发作一般。
离约定时间已过去约20分钟。钱维终于在不安的支配中看到餐厅外出现了一个高挑的女生，身着一袭黑色长裙，那正是小美。她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一眼认出了钱维，躬着身子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入了座。钱维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地攒着餐巾纸。
吃饭的过程是尴尬的。钱维对服务员的态度相当不满，菜品也不是特别合他的口味。更重要的是，他和小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彼此埋头吃饭，静默无言。钱维在脑海中预排过多次的场景——融洽的交谈、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在欢声笑语中拉近双方的距离等等，诸如此类，全然没有上演。偶尔双方的眼睛对上，钱维也会像触电般立刻将目光移开。
夜色渐浓，吃完晚饭的二人走出了餐厅。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道闲逛。钱维觉得这女生令人捉摸不透，自己像是被遮蔽住双眼在探索一个繁复的迷宫，十分焦躁。有段道路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诡秘而宁静。突然间一阵伤感不可遏制地袭入钱维的内心。他提议去市内的一个环湖公园，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去游玩的地方。
公园空荡，唯有零散几个行人还在散步，遛狗。钱维清楚认识到自己不是什么聊天高手，但也终究鼓起勇气，开始问了对方一些问题。女孩也像是终于被这种直率所感染，二人的交谈开始顺畅起来。
时间转瞬而过，小美开始讲起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母亲生病，去世得早，父亲又很快成立了新的家庭，对她几乎不管不顾，她也没有兴趣上学，初中毕业后就进了职高。职高毕业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在社会混了几年，现在就只是打打工，业余时间直播，只求满足温饱罢了。她而后讲起了自己的孤独。不一会儿，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逐渐溢出。小美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钱维没有说话。凝视着小美透亮的眼睛，突然像是被什么推了一下，他握起了面前这个女生冰冷的双手。
钱维直勾勾地盯着小美。他激动地说自己已经攒了一笔钱，很快就能在这附近买上一套房子。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房子的女主人，我们两个过上新的生活。我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家庭的温暖。
小美停止了啜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钱维继续说道：“但对我来说，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便认定是你了。我真想掏出自己的肝胆，让你明白我的真诚。”
感情的发展总是令人难以预料的。在听罢钱维的话后，上几秒前还在低声抽泣的这个女孩没有转身走掉，她也看着钱维的眼睛，二人相对而无言。而钱维刚才的告白则像某种具有实体的存在一样浮在空中，没有消失，任何人听了都难以否认那话语所包含的重量。
钱维冷静了一些，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心绪近乎迷乱中的表白可能是一个欲速则不达的严重失误。他想说些什么，试图挽回，至少是打破这一刻令人窒息的默然。
“我会认真考虑一下的。”在钱维还没来得及开口时，沉默良久的小美给出了她的答复。
钱维将小美送回了住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未待脱下衣服便躺倒在了床上。躺了片刻，他这才回过神来。他兴奋地想要大声呼喊。刚才经历的事情的确缺乏真实感。
狂喜的情绪持续了一整夜，伴随着一个并未令钱维犹豫太长时间的决断。第二天，钱维像往常一样和母亲一起吃着早饭。
“妈，之前你说过为了给我买房,你也攒了笔钱，你转给我吧。”饭吃到一半，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要买房了。”
第六章：沉默
韩芳爱上了诗歌。不论是清晨，还是阴云断断续续、飘动不定的午后，她都会走到工厂旁无人的空地，环顾四周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大声朗读自己在难得的空闲中写就的诗歌习作。
工厂的时光对她来说不再那么漫长而难以忍受。她几乎不再参与和其他同事的聚会，韩芳在自己与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心墙，用来隔绝嘈杂的议论和叨扰。
与前辈赵秋的交流倒是越来越多。两个人谈论诗歌，文艺，或是家长里短。韩芳能在赵秋的话语中能够捕捉到她对于诗歌和生活的热情，虽说这股热情平常总被掩饰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个隐秘角落。在韩芳的耳朵里，秋姐说话好听，如乐曲，但这乐曲有时也需要解读，让人难以把握其基调。
诗集对二人来说是昂贵产品，很多还只推出了精装本版本，就更是如此。在赵秋的提醒和指引下，韩芳也办了张图书卡，她们每周都会一起逛市内的图书馆，留恋在那里经常就是大半天。
也是在赵秋的鼓励下,韩芳甚至加入了当地的一个诗歌同好会，结识了一些朋友。韩芳的诗歌受到了很多的鼓励,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享受到同伴包围在身边的感觉。
韩芳有了新作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希望前辈成为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过些时日，会有一个短短的假期，她们商量着是不是去个什么地方旅行。韩芳对这次旅行感到非常期待，开始省吃俭用，尽可能地攒钱，心中充满了期盼和憧憬。
一天下了班，赵秋对韩芳说道：“你可以试着将诗歌投稿给杂志。”话罢，还没等韩芳作出反应，赵秋便给她推荐了几个文学期刊。
“现在网络上平台也挺多的，但我不太懂那个，有时间我帮你问问。这几个期刊都是我以前试着投过稿子的，但姐缺少才华，都被拒绝了。你可以试一试，没准能成呐。”
韩芳感到兴奋,但同时也怀揣着可能会被拒绝的忐忑不安，和赵秋一起选出了几篇她自认为还算过得去的诗歌作品，一一投给了那几家刊物。
又过了段时间，韩芳没有接收到任何刊物的回应。她心里倒是没有感到不舒服，本来也是不抱太大期望的事情，心想着也就罢了。眼看着假期就要到来，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她希望和前辈一起出游,看一看未曾见过的风景。但奇怪的是，之前几乎没有请过假的赵秋却在这个节骨眼向工厂请了几天假，说是家里突然有急事，要回老家一趟。
在离假期还有三天的时候，一个傍晚，韩芳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她的小说被一个期刊编辑相中，能够被登载了!
韩芳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的泥土地里摸索着行走了很久的人，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夜晚。
韩芳希望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秋姐，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告诉她，赵秋向她展示了一个此前从未想象过的世界，那里有着荒凉的旷野，有壮美的山峦和澎湃汹涌的川流，也有着黎明时分像焰火般发亮的曙光。她试着给赵秋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韩芳告诉了对方自己是谁。对方沉默了片刻。
“赵秋人已经不在了”电话那头用冰冷的语调说道：“是自杀。”
韩芳觉得天空在那一瞬间变得阴沉，压倒坠落下来，而后又不复存在。她脸色变得一片煞白，像静物画一般全身凝滞，动弹不得。
第七章：交换
距离钱维上次和母亲那里要过买房款的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简单点来说，从结果而言，那笔钱已经所剩无几。
钱主要的支出流向都在小美身上。小美的情绪开始有些反复无常，而钱维很快发现，抚平小美心绪的最高效率的办法便是购买包和衣服。包和衣服的品牌档次也在短时间内迅疾地上升了好几个级别。
买名贵的包和鞋，以及数次高档饭店的开支已经相当可观。除此之外，钱维还搬出了母亲的老房子，开始和小美住在了一起。他们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租住了一间体面的二室公寓，透过开阔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视野上佳。
但即便如此,倒也不足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花光自己母亲的半生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心血。只是对于钱维来说，这笔钱算是用于拯救自己未来老丈人的性命上了。做出这个决策的整个过程中，钱维并非没有过犹疑，但最终，爱情的感染力将他牢牢攫住，使得这些疑虑在当时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天晚上，钱维下班回家,顺手买了点儿小美爱吃的熟食，心情不错。但一到家刚开门，小美便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灾祸一般朝钱维奔跑过来，泪如泉涌。
钱维将小美拥入怀中，无比焦急地询问状况。平复心情后，小美目光空洞，用沉重又虚弱不堪的语调说道，自己的父亲最近被查出了癌症，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以父亲目前的收入，这笔治疗费用无异于天价，一家人已经彻底绝望。她父亲虽然有愧于她，但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看着被病痛折磨又无可奈何的父亲，自己实在于心不忍。
看着又悲痛欲绝地嚎哭起来的小美，钱维不禁面露难色，他的手渐渐沁出汗来。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语言的慰藉都无足轻重，他清楚地明白真正能够帮助到小美的东西是什么，但又本能地陷入了踌躇不决的境地。他一时间精神恍惚，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是选择对爱的热诚，还是选择不去承受这个重担？那短短的几分钟，钱维感到无比漫长。他终究做出了决定。
钱维直视着小美，和当初表白时一样。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
“我账里还有十来万，本想着作为咱们的买房基金。但房子咱们可以再租几年，家人的命没了可就永远回不来了。不够的钱我可以去借，去凑，总有办法的。”
小美紧紧地和钱维抱在了一起。那一晚钱维彻夜未眠。
钱分批次打给了小美，但癌症治疗像一个吸收钱财的黑洞，很快钱维的账户里的余额便所剩无几，连租房的钱都不够了。钱维便想到了去借。无论是发小朋友还是家人亲戚，钱维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和资源。
在最后一次打钱给小美的当天，钱维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小美当天晚上没回家。
小美在之后的两天也毫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钱维发疯一般地给小美打了两天电话，全是关机状态。到了第三天从派出所报案回来，钱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任何可以联系到小美的她的亲朋好友。
回到家后，小美用过的洗浴用品还完整地在原地放着，她的气味仍然残留在屋里。钱维多数醒着的时候都在放声号哭。等到第四天，钱维再打电话时，手机传来”该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钱维在那一刻却觉得一丝一毫想要哭泣的欲望都没有了。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极度的镇定，冷静。
第八章：无聊
韩芳终于迎来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假期。和想象中的假期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来到和秋姐约定好的，秋姐一直说想要去的地方，而是来到了秋姐的出生和永眠之地——她的故乡。
这是一个离工厂相当遥远的南方城市。韩芳买了一张卧铺票，睡在上铺，头脑昏沉，内心如一团乱麻，望着天花板，感觉记忆还停留在收到诗作被刊登的消息以及秋姐死讯的那个傍晚，自己还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
火车到站后韩芳坐上客车，客车开进一个村口，韩芳下车又走了一段长路，她将步调放得缓慢，往北走，一路都是重复的单调景色：石阶梯，土黄色平房，以及偶尔出现的停在平房前的破旧小汽车。
顺着一片菜地走下去，韩芳给赵秋母亲打了通电话，坐在路边等她。没过多久，一个体型健硕的女士面无表情地从远处走了过来。赵秋母亲要领着韩芳去她家。一路上二人都没说一句话，空气潮湿，天空昏暗，韩芳的内心像是在长途跋涉一般感到疲惫不堪。
到了赵秋的家门前。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平房。韩芳没能敢直接进去，心思紊乱不已。
前辈模糊的面孔如同幻影一样，突然出现在韩芳的眼前。朴素的面容中带着难以名状的奇怪神情，显得怪异又带有震慑力。韩芳身子颤栗，在门口前停步，凝视着大门上还未撕下的春节对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自杀的呢？韩芳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却始终只能在默然中放弃追问。她感觉答案深深地潜藏在某个看不见尽头的洞穴，自己无论怎么试图挖掘，都是徒然无果。事实上，在和赵秋相处的这段时光中，韩芳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表露出过任何会让人与“求死”二字相联系的迹象。
赵秋的母亲催促了两声，韩芳回过神来，还是走入了赵秋家中。
“秋姐是遇到是什么难关了吗？”韩芳没有坐下，笔直地站着问道。
这提问像是触发了赵秋母亲的某个开关，刚才还一直沉默不语的她遽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面容被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所扭曲。她几乎是用嘶吼的声音说道：
“我还想问你呢？我女儿这么些年老老实实地在城里打工过日子，没让我操心过。在工厂是不是受人欺负了？你不是她朋友吗，应该你告诉我啊！”
赵秋的母亲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边哭边继续：“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秋啊，你这一走娘可怎么办啊......”
韩芳无言以对。抽泣了一会后，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赵秋母亲停止了说话。韩芳缓缓拿出了一个本子，深绿色的封面已经发皱，但被透明的塑料封皮包裹保护着。这是秋姐的诗歌集，韩芳说道。她想让秋姐的母亲也看一看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内心深处的风景。
“就是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才跑去自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就写这些无聊的破东西！”
让韩芳没有意料到的是，赵秋母亲一把接过本子，甚至都没有翻开，便又变得怒不可遏，直接将那本子撕成了两半。
在至今的人生岁月里，韩芳经受过一些屈辱时刻，但不论是愤恨还是悲痛，她总是习惯以隐忍来面对一切。但这一次，韩芳没能强忍下去。
她彻底地被愤怒所支配，歇斯底里地冲着赵秋母亲怒吼、痛骂，捡起了被撕成两半的笔记本，冲出了赵秋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