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阮晴便随着阮秋芷学习琴艺,而蕊儿则将整付心思放在修习“易筋经”上。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时光飞逝,忽忽年余。阮晴与蕊儿虽所学不同,但两人一般的勤奋好学,一般的天资聪慧,一个已能将十数首古曲弹演周整,且高低缓疾,鲜少偏差,一个已通晓人体奇经八脉,数百穴位。
这一年来,阮晴也不知提起多少次要替蕊儿向阮秋芷求告拜师之议,都被蕊儿以指伤未愈为由推托,实则蕊儿的指伤早愈,且周身筋骨灵动强韧,早过常人。
这日,阮晴被阮秋芷唤到院中亭下,演了一遍《渔樵问答》,曲声悠扬舒缓,闲适自然。阮秋芷听罢,笑逐颜开,点头道:“琴之道,意为重。你这一曲《渔樵问答》虽于细处尚有不足,但已深谐曲意,且于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丁丁几个最是要紧处使力恰当,张弛得体,颇动观听。”
阮晴喜道:“如师父所说,晴儿这一首《渔樵问答》也可过关了?我又能学新的曲子了罢?”
阮秋芷笑道:“你这丫头只想着弹演新曲,这才一年不到,把师父惯弹的几首曲子都学了去。都说贪多嚼不烂,用于你身上却似乎并不合适,你这丫头啊,天生是个琴胚。”言下甚是欢喜。
阮晴欢然:“这么说师父果是要教新曲给晴儿了?”
阮秋芷却摇了摇头,忽隐了笑意,一脸严肃道:“以琴艺而论,你比我的资质还高了不少,将来只要不辍此艺,必能赶过了我去,但为师虽被称作‘赛嵇康’,真正让为师红遍临安城的,却并非是这琴艺。毕竟,在这红尘之中,有多少人真正能懂琴之高妙。而古人焚香沐手,其后弹琴,似我们风尘中人,又哪里得够讲究这些,这‘高雅’一节,就输了古人何止一筹。况真正高洁的琴音,仅能遣兴,而不足愉人,非我等风尘中人可取。”
阮晴纳闷道:“晴儿跟随师父这么久,只知师父琴艺深湛,却难道师父还会其它乐器?”
阮秋芷摇头笑道:“你原是不曾随我走过场子,而我在这院里也懒怠摆弄那些个,但这着相家什却是每一个风尘中人必修的技艺,也是时下最为盛行的消遣。”说着不待阮晴询问,调弦放指,《渔樵问答》自她身前琴上荡漾开来。
曲子才响了个头,阮晴就觉阮秋芷的这曲《渔樵问答》比之自己方才所弹的《渔樵问答》,力度更为苍劲,音色更为浑润。正细品其妙,却听一腔莺啼燕鸣自阮秋芷口中悠悠传出,浑不是阮秋芷平常说话的声色。
“逐逐逐劳劳劳。举世尽尘淖之骚骚。谁是杰杰。谁是嚣嚣。谁是同清。若那同胞。则是樵与渔。渔与樵。悟入仙界。跳越凡韬。”
“渔渔渔。靠舟崖。整顿丝钩。住青山。又傍溪头。驾一叶扁舟往江湖行乐。笑傲也王候。樵樵樵。手执吴刚爷。腰束白茅绦。在白云松下。最喜白云松下。相对渔翁话。真个名利也无牵挂。”
“渔道是。长江浩荡。白苹红蓼。只见两岸秋容也。交加乱落花。友是鸥鹜也。侣是鱼虾。红尘不染。湖南湖北的生涯。橹韵吚哑。出没烟霞。”
“樵是道。饮泉憩石在山中。此江山不换与三公。只见屈崎岖出有路通。野客的也山翁。竹径的也松风。唱个太平歌。不知南北与西东。山中不记日。寒到便知冬。”
“渔道是。得鱼时酤酒。终日的也陶陶。浅水头。唱个无字曲。的也任我诌信口。吹个无腔短笛。音韵悠悠。却闲愁。是非不管。无辱亦无忧。”
“樵道是。远住云峤。闲看棋终柯烂斗山高。瑶琴弹几曲宫商调。真个快乐。自开怀抱。”
“渔渔渔。靠舟崖整顿丝钩。住青山。又傍溪头。驾一叶扁舟。往江湖行。乐笑傲也王候。樵樵樵。手执吴刚爷。腰束白茅绦。在白云松下。最喜白云松下。相对渔翁话。真个名利也无牵挂。”
“渔道是。去年今日也江头。今日湘浦也巴丘。箬笠簑衣。傍着碧沙浅水汀洲。汀洲。丝纶短钓长收。求平稳。风波未起。的也急急也早些休。”
“樵道是。一檐两肩挑。紧收拾。不管他嫩叶也。带枝条也。换米也换酒。妻子团圆也。快活也。过春秋。叹人生。人生。光阴能有也几许也。岁月如流。岁月如流。发鬓籁籁。黄金满屋纵有难留。”
“渔道是。不图富贵荣华。任他悬那紫绶。带那金貂。闹丛中耳不闻。名场内心何有。着粗衣。甘淡饭。卧红轮直到西斜。把钓竿也。时时拿在手。”
“樵道是。草舍茅蓬。胜似高堂大厦富家翁。松竹四时翠。花开也别样红。山深时时见鹿。寺远竟不闻钟。看飞泉挂壁空。登高山与绝岭。东望海水溶溶。笑一声天地外。身却在五云中。”
“今日话渔樵。明日何求。香茶美酒。明月清风。万万秋。一任云缥缈。水远山高。只有天地久。”
一时歌止琴休,阮晴却犹自沉浸其中,回不过神来,只不知是歌声映在琴声之中,还是琴声间在歌声之内。
好半晌,阮晴忽吁出口气来,惊喜无状:“师父,刚才那个声音是你在唱来着?原来师父的声音这样好听!可怪《渔樵问答》不独可以弹,居然还能用这么好一篇词来唱颂,真正想像不到!”
阮秋芷看着一脸兴奋的阮晴,笑道:“你不觉得为师这么一唱,令得原本的琴音失了先时的空灵生动么?”
阮晴激昂难抑,连连摇头道:“怎么会呢,晴儿觉得师父这一唱,原本飘渺模糊的渔樵问答情状刹时清晰起来,青山绿水,直如真见!且晴儿根本不曾分得是歌声重些,还是曲声重些,只觉歌中有琴,琴里有歌,歌琴直如原本就是一体般。”
阮秋芷大喜,点头笑道:“那你想不想学这歌琴一体的本事呢?”
阮晴喜道:“自然想的,求师父教诲。”
阮秋芷笑道:“好,自今日起为师便教授你唱词之道。词为当世文人墨客最喜之文体,他们所作之词皆合于词牌格律,以便传唱,是以多数人认为,想要唱词,必先学词牌,也即词调。然为师方才所唱《渔樵问答》却不是当世词曲,而是古代琴曲,后经人通解琴意,作词相配而成。为师之所以唱这《渔樵问答》给你听,是要你明白,真正的歌曲绝不限于当世这许多词调。”
阮晴询道:“师父的意思是,只要成曲,皆可配词?”
阮秋芷笑道:“你只解了一半,其实先有词句,后配曲子,又有何不可。可笑当世文士,皆喜夸赞其才,对着词牌,尊格律,对平仄,谓之填词,作此掌上之舞。实不知如此缚手缚脚,可断送了多少佳句好文……”当下东征西引,说了许多北宋名家为合词牌而落下的败笔之处。
阮晴本于词道一无所知,听阮秋芷侃侃而谈,不禁深以为然,直听得连连点头,大开胸怀。
若此时有工词大家在旁窥听,早跳出身去与阮秋芷理论起来,所幸望云居别无他人,只有于嫂正在院中打扫,此时却也正听得入神,心中更是起了许多共鸣:“武学之道,何尝不是如此,诸般套路,成千上百,却终有定数,莫如不拘一格,随心所之,见招生招,则无穷无尽,变生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