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日 中午
东棉花胡同 中央戏剧学院
谭语欢最终还是赶在考场老师封门之前赶到了考场,兜里还揣着一板泰诺。
谭语欢把泰诺和一瓶矿泉水塞进陈云离的背包里,又随手把陈云离攒着钱正要往前递的手拍了回去。
陈云离皱眉道:“你干嘛?”
谭语欢不屑道:“你干嘛?”
谭语欢把陈云离拿着钱的手死死摁回了兜里,说:“你真当我瞎啊?中午你催厨子上菜花了五十块钱当我不知道?”
陈云离脸一红,只好作罢。
监考老师是个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精瘦精瘦的,顶着一头剪成蘑菇状的头发,深陷的眼窝中卡着一对因紧张而不停在眨的小眼睛。陈云离瞟了一眼他别在胸口的牌子,上面写着李老师。
陈云离决定叫她李蘑菇。
李蘑菇是第一次监考。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他特意去租了一件他认为最体面的西服,并花费了半个小时说服店主顺便免费借他一条同样体面的领带。在他看来,这样为学校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是不可多得的。
李蘑菇可是非常敬业的,她脸上无时无刻挂着一幅他所能摆出的最严肃的表情,仿佛在对所有学生说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此时李老师眉头一皱,朝陈云离四人快步走了过去。
“哎那学生!”李蘑菇喝道。
华丽诧异道:“老师您叫我们吗?”
李蘑菇不耐烦地点点头,指着谭语欢说:“那女生,你刚才了给那男生什么玩意?”
谭语欢眉头皱了皱,说:“退烧药,老师。”
李蘑菇手一摊:“拿来看看。”
谭语欢眉头皱得更深了。
陈云离看势头不对,马上轻轻拍了拍谭语欢肩膀,强打精神挂上一副笑脸,掏出退烧药递给李蘑菇。
陈云离心里有点忐忑,一方面是因为发烧头痛欲裂,一方面是担心这位李老师找麻烦。要是个男老师还好点。陈云离暗暗想道。陈云离从小到大都挺怕女老师,他觉得这跟他妈是老师有关系。
李蘑菇接过来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就在陈云离感觉谭语欢快要忍不住从李蘑菇手里夺药的时候。李蘑菇把退烧药还给了陈云离。
“真是退烧药?”李蘑菇一脸狐疑道。“不是什么违禁药品?”
陈云离一脸赔笑:“是真的蘑......老师,我发烧呢。”
李蘑菇看上去似乎还打算继续挑刺儿。
然而谭语欢生气了,她冷着脸道:“老师,您秋裤露出来了。”
李蘑菇脸红一红,双手迅速地把露出的一小截秋裤往西裤里面掖,然而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的李蘑菇硬是没法把那截秋裤塞进去,反而还因为慌乱而带出了一圈红艳艳的内裤。
谭语欢冷笑道:“老师,您摸鱼呐?”
此言一出附近的学生都笑喷了。
李蘑菇的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但秋裤仍然在外面不羁地徘徊。
华丽笑点很低,看着这一幕实在想开怀大笑但是又不敢笑,只能用尽全身之力来控制面部的肌肉,这导致她双目圆睁,腮帮子鼓着,看上去比露秋裤的李蘑菇还要滑稽。
李蘑菇捂着她那不羁的秋裤在学生们的哄笑声中逃之夭夭。
“为人师表。”谭语欢朝李老师逃窜的方向白了一眼。
片刻之后考生们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课室里。课室的桌椅板凳全都被挪到最后排并堆了起来,显得这课室大得很。
李蘑菇此时已经掖好了内裤和秋裤,带着她那张便秘的脸再次出现在考生们面前。她干咳了两声,说:“好了!别吵了啊!注意考场纪律!”同时迅速朝陈云离四人瞪了一眼。华丽和李晓舞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人畜无害,而谭语欢则狠狠地回瞪。陈云离坐在谭语欢前面,在两股目光的交汇处打了个寒颤。
也许是谭语欢的震慑力过于强悍,李蘑菇看了两眼就扭过头去不再往这边看。谭语欢从包里掏出一瓶怡宝轻轻戳了戳陈云离的后背,小声说:“吃药。”
陈云离不太想当着李蘑菇的面吃药,但回忆了一下谭语欢方才的目光,还是接过了矿泉水,把两片药迅速扔进嘴里并喝了一大口水。因为心慌,咽得太急,陈云离被呛得直咳嗽。
“你慢点。”谭语欢在后面小声道。
“没事,就是喝急了。”陈云离红着脸转过脑袋刚想道歉,却发现谭语欢双眼仿佛生根了一般,依然死死地盯着教室前方的李老师。李蘑菇只要往陈云离这边一扭头就能对上谭语欢的目光,一对上谭语欢的目光她就感觉如坠冰窟。
谭语欢的注目礼让李老师如坐针毡,她感觉脸无论面朝哪里都浑身不自在。
李晓舞戳了戳谭语欢,说:“语欢姐,如果你生在古代,绝对是宫斗的一把手!”
谭语欢脸一红,嗔道:“什么宫斗!别胡说八道。”
华丽在旁边一脸坏笑:“就是就是,有哪个妃子敢欺负你,你一个眼神过去她魂儿都没啦!”
“你是说这样的眼神吗?”
“没错就是...哎语欢姐你别用来对付我啊我怕!”
谭语欢撇撇嘴,说:“那好,华妃,李贵人各自掌嘴十下。”
陈云离不由感慨三个女人一台戏。
“陈云离,准备一下,下一个是你!”李蘑菇边看花名册念名字边狠狠地瞪了教室里几个特别吵的学生一眼。
被瞪着的学生嘿嘿一乐说:“老师您认错人了我不姓陈...”
李蘑菇看上去快疯了,她狠狠地抓了两下早上起床精心打理的头发,把冬菇抓成了金针菇。她冲陈云离连连招手让他尽快赶去面试的房间。
陈云离顿时感觉嗓子里仿佛卡了一块砖头,咽口唾沫都费劲。按理说陈云离的心理素质不会这么差,跟他熟的人都知道他是那种跟陌生人聊五分钟就能套个近乎的人。以往孟凡、李晓舞和陈云离一起外出时,跟生人打交道基本都是陈云离的活儿。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感觉体内冰火两重天,发烧烧得心慌。稳住情绪对他来说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大的挑战。他把牙关咬得很紧,紧得他能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在抖动。陈云离强压下内心的不安,深呼吸了一口气,打算起身去面试的教室。
然而陈云离没能站起来。
陈云离腿刚一使劲大脑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晕眩,眼前一黑,腿一软,马上又坐回了凳子上。
谭语欢在陈云离身后看得真切,与其说陈云离坐回凳子上还不如说他是摔在凳子上的。
谭语欢忙双手扶着陈云离坐好,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盯着脸色煞白的陈云离道:“你怎么回事?”
陈云离没说话,他此时此刻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走到第四试了却病得一塌糊涂。他宁可自己在一试时就被淘汰掉也不想因病而砸掉考试,他觉得这是莫大的屈辱。
这时候的陈云离心里是非常没底的,他心慌得双手都在抖。从一试到四试的压力是叠加式的,虽说每考过一试陈云离内心都会为自己小小地欢呼一下,但在欢呼的同时也越来越害怕被筛掉。毕竟一次失败就是前功尽弃。陈云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再加上这些天一直病着,白天夜晚过的都很煎熬。不巧的是,他的病情在面试这天仿佛登上了顶点。
陈云离感觉脑子里只装了一堆浆糊,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强忍着咳嗽,绝望地看着四周。他的目光扫过哄闹的考生们,扫过一脸鄙夷的李蘑菇,扫过一脸诧异的李晓舞和华丽,停在了谭语欢的脸上。
谭语欢在盯着陈云离。
陈云离从没见过谭语欢这样看过一个人。
用李晓舞的话来说,谭语欢身上有一层凌厉的气场,接近她的人会先怂三分,被谭语欢扫几眼再怂三分。平日里孟凡一米八的个头在谭语欢的注视下能矮十公分。
然而谭语欢那双能瞪死人的眼睛此刻杀意全无,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忧虑。
后来陈云离想了想,上次被这种眼神盯着是自己发烧烧到四十度时他老娘火急火燎开车送他去医院的时候。
不夸张的说陈云离此刻才记起谭语欢是个女生。
谭语欢看陈云离盯着自己发愣,脸唰地一红。慌乱地伸手从兜里翻出眼镜布来假装擦眼镜。边擦边说:“你、你怎么回事啊?问你呐。”
陈云离的思绪马上被拉回到考场,他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要去考试了。
晕眩再次袭来,但这次他没有马上摔回去。他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了一点力量。
这次,他觉得自己或许能站起来。
陈云离咬紧牙关,双手按在大腿上,腰上一使劲,站了起来。
站起的一瞬间陈云离再次感觉到头晕目眩,他左脚往后退了半步,使出浑身力气撑住身体以防自己再次倒下。几行虚汗沿着陈云离的脑门淌了下来,有一行流进了他嘴里。
汗不是咸的吗?为啥我尝着没味道?
哦,对了,我发烧呢,舌头尝不出咸淡。
病成这孙子模样可千万不能让孟凡那小子知道,不然他一准学我摔倒的样子学个个把月的。
陈云离正胡思乱想,一只手突然从他胳肢窝下向前伸了过来,稳稳地挽住了他的左臂。陈云离迷迷糊糊往左一看,这一看陈云离彻底懵了,搀着他的人是谭语欢。
陈云离“不用”的“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谭语欢的眼神瞪了回去他只得被搀着往前走。陈云离感觉脸上很热很热,而他怀疑那并不是发烧所导致的。
谭语欢的脸比陈云离还热,她根本不敢再看陈云离的脸,只管搀着陈云离往前走。
把门的李蘑菇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板着脸道:“我只叫了一个人,这女生你来干嘛?”
谭语欢寒着脸回道:“老师,他发烧挺厉害,我把他扶到试室门口。”
李蘑菇一脸的戏谑:“发个烧有这么严重吗?这勾肩搭背的,传小纸条呐?”
谭语欢脸色铁青,头微微低着,狠狠咬着下嘴唇。
陈云离内心叫苦不迭,一边暗地里把李蘑菇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边轻轻拽了一下谭语欢的袖角,示意她放手。
整个备考室都静下来了,学生们不再打闹,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谭语欢跟李蘑菇的角逐上。
然而谭语欢却把陈云离的胳膊挽得更紧了。她缓缓把头转向李蘑菇,轻声说:“我今天一定要把他扶到考场,我看他娘的谁敢拦我。”
这话说得很轻,但在李蘑菇听来却如同海啸一般。
早些时候的秋裤风波已经让李蘑菇成了惊弓之鸟,后来的几次对视更加深了谭语欢是她的克星这一看法。时的李蘑菇除了咬牙切齿之外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得干瞪着谭语欢搀着陈云离一步一步朝试室走去。
二人走出备考室,谭语欢刚反手把门一关就听到备考室内传出学生们的喝彩以及李蘑菇歇斯底里的吼声。
陈云离苦笑道:“你是不是傻?”
谭语欢闷哼了一声。
陈云离剧烈地咳嗽了两下,咽了口唾沫,说:“你别把你自己搭进去。傻丫头。”
谭语欢脸还红着,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陈云离说:“我说真的呐,你对她啊,还是客气点比较......”
谭语欢打断了他:“哎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等考完我可是要好好感谢你。”陈云离说道。
谭语欢脸又红了一度,斥道:“谢什么谢,先把自己的治好吧你。”
陈云离干笑了两声,嗓子一痒,笑声马上转为咳嗽。
两人走到试室门口,谭语欢松开手,假装整理了一下刘海,说:“你、你还好吧?能行不?”
陈云离点点头。
谭语欢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陈云离的脸,说:“我希望你记住,当你四处碰壁,寸步难行,觉得自己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进退维谷时,别忘了你并不是孤立无援。最初这可是你教我的。在这之前,我只觉得做女强人很帅气,觉得能为其他女孩所不能很有成就感。但遇到你们之后我才明白,我在逞强的这些年里丢失了很多我不该丢的东西,也错过了一些不该错过的人。成长诚然是等价交换,越成长,越落魄。成长的越快,失去的越快。这几个月来,我越来越清楚你们在我心里的重量。我这第三年了,如果没认识到你们,我觉得我恐怕坚持不到现在。你们是我内心最大的支撑。”
陈云离听罢,点点头,噗嗤笑了出来。
谭语欢脸上瞬间红了一片,急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云离笑着对谭语欢说。“挺巧的,这也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
谭语欢感到现在脸热得很,她不得不把脸侧到一边去看走廊窗外的枯树。
陈云离说:“我进去了。”
谭语欢点点头,说:“祝顺利。”
陈云离右手搭上试室门老旧的黄铜色门把手,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