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分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

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

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tiāo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

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

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

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

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

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

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

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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