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红楼梦》被当作“言情小说”来看的话,最大多数的读者一定首选宝黛爱情。但事实上,如果一部洋洋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就是讲一个爱情故事,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如果只是讲述一对未成年少男少女的爱情,那就成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了。
《红楼梦》里还有世俗的爱情,“泥淖”中的爱情,这才是这部作品真正惊艳的地方。
他们——贾琏和尤二姐。
严厉一点儿的话,把这两个人称为一对“狗男女”,应该不太过分:
第七回贾琏大白天在家和凤姐鬼搞,这是儒家道德所不齿的“白昼宣淫”,不过还算是和自己合法的妻子。
第二十一回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清俊的选来出火”“男女同吃”,而且是在自己的女儿生病,两口子为孩子吃素斋戒的日子里,然后又和一个家里厨子的媳妇儿搞在一起了,倒真是“有性无类”。
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贾琏却在家和另一个仆妇鲍二家的鬼混,被捉奸在床,贾琏“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那尤二姐也不什么“清心寡欲”之人,第六十三回和自己的外甥贾蓉打情骂俏,从那个劲头儿看这绝对不是第一次:“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第六十五回,尤二姐已经嫁给贾琏了,贾珍趁贾琏不在,来和尤氏姐妹鬼混,只因后来贾琏突然回来了,尤二姐只得出来。作为贾琏的妾,本来就不该见贾珍,这是封建大家族的行为规范。即便见了,也不该在贾琏不在的情况下,晚上一起吃酒。可见还有“麀聚之乱”。
贾琏和尤二姐两情相许的过程看上去更像勾搭成奸:贾琏假说没有带槟榔,向二姐借来吃,二姐婉拒。“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把口袋给了他,贾琏“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为什么专门捡尤二姐吃剩的吃?张爱玲的说法,这就算是间接地接吻了。然后进一步试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在古代小说中手绢是多么明显的男女情爱之物,就不遑多言了,《红楼梦》里更是如此,贾芸和小红,连宝玉和黛玉也未能免俗。
这样的一对堕落的男女,怎么就是爱情?难道不是《红楼梦》里用来反衬宝黛爱情纯洁的?当然也许有这样的作用,但是确实更得承认他们的爱情。
贾琏在娶了尤二姐之后,让下人“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更“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这后面的一点尤为重要,因为平儿曾经说过贾琏是“油锅里的钱还要捞出来花了”的。在贾琏和王熙凤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就是钱。把私房钱交出来,这就是贾琏这个恶俗浪子最大的真诚了。
贾琏先天其实没有什么家庭温暖。他个性软弱,父亲凶暴。贾赦曾经叫他想办法把一个穷书生的几把古董扇子弄来,他没办成,贾雨村诬陷人家,抄家弄了来,贾琏就说这样做不算本事,结果被他爹打得卧床不起。贾琏的官似乎也是用来装门面的,主要的职责就是“管家”,而家里主要的事情,尤其是经手钱财的还被王熙凤把持着。比如工程,他说了就不算——贾芸就求过他给个机会,结果没用,只得再求王熙凤。他似乎更多负责“出差”,比如去南方接黛玉等。贾琏娶了个母老虎。平儿算是他的妾了,王熙凤也不让“沾一沾”,偶尔帮助他,基本上也还是王熙凤的人。家里的仆人都是怕他老婆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贾琏碰见了婚前作风有问题的尤二姐,他没有介意尤二姐的背景。这很正常。本来自己不是什么天使,更要紧的,因为他看中的是女人对他的态度和给他的温情。贾琏在偷娶的“外室”那里,主动承担一些家庭责任,比如在尤三姐要求嫁给柳湘莲的时候,主动去为她出面;在柳湘莲退婚之后,以尤三姐的娘家人身份与之理论等等。嫖客是不会为妓女的妹子出头的,一旦出头,就是担当了,所以从这里看这就是贾琏的爱情了。
在尤二姐被逼迫吞金自杀之后,贾琏尽力想要按照明媒正娶的妻子的待遇去安葬她,甚至自己守灵,这也是贾琏爱情的表现了。
尤二姐也不只是“傍大款”当二奶,她是真心“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的,所以,她在自己怀有贾琏骨肉的时候,竭力忍受王熙凤所制造的种种精神虐待和物质刁难,而当她被害失去孩子之后,才决意自尽,所追求者就是一个普通旧式妇女为自己男人所作的——留一男半女。
贾琏的确在娶了尤二姐之后仍然和秋桐发生关系,这成为人们诟病他爱情的一个理由。要知道,贾琏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不可能想到用禁欲来表达自己爱情的。贾宝玉都和袭人关系暧昧,何况一味滥淫的贾琏呢?更何况秋桐是贾赦转给他的“剩余物资”,如果置之不理,恐怕又会招致一顿好打。
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先生曾经说《金瓶梅》有“一种属于文学的慈悲”,“即使是最堕落的角色,也被赋予了一种诗意的人情”。其实,看起来纯洁得多的《红楼梦》也并没有在道德高空俯瞰情爱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它也有它属于文学的慈悲。我们身边清纯如宝玉者少,更多是少年,而软弱俗气如贾琏者众,成年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贾琏的影子。清纯如黛玉者是需要一个成长环境的,而许多不可知的因素会让软弱无知的女子不自觉成为尤二姐。如果我们抛开道德虚荣的面具,我们得承认,贾琏尤二姐的爱情正是饮食男女的爱情——当初“艳照门”后某两位影视明星夫妻的表现也同与此类——其可怜、可悲、可鄙、可叹,唯有经过,才能懂得,唯有懂得,才能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