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四十)

      胡宝娜天黑后回到家时,铁新正双手抱胸,站在灯光下,苦苦思索:电脑桌该摆在何处算是最佳位置。租来的这间房子实在太小了,床一占,沙发一摆,写字台一放,就根本没有摆电脑桌的地方了。唉,这房子!

      “铁,这电脑是你刚买的?”宝娜好奇地问。

      “不是,是夏娃送的。”铁新回答,目光还在打量着电脑桌该摆在何处。

      “是夏娃送的?”宝娜收敛了笑容,警惕地问道,“她不是美都化妆品公司的美女总裁吗?她这个老处女怎么又把对亚当的选择瞄在了你这个帅男身上,什么意思?”

      “你胡猜忌什么呀?人家给一二十个穷作家都送了电脑,哪能只是瞄上了我?难道人家能不知道我已是你的专利?”铁新这么一说,宝娜才笑起来,扑上来,给了丈夫一个热吻,算是对自己胡乱猜测的检讨。

      两口子折腾了半天,争论了半天,又丈量了半天,最终确定,将原摆在窗子前的书桌向左移,移到东墙边,电脑桌与书桌对称地贴在南墙,让两桌日后共享从朝南的小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只是书桌和床铺之间的双人沙发己挨得很近,椅子是放不进去了,铁新写作时只好改坐独凳儿。

      “电脑谁来安装?你还不会用哩!”宝娜说。

      “夏娃总裁说,一两天会有电脑公司的技术人员上门安装。”铁新正在灶房里洗着手脸。“至于使用,我听说城里有多家电脑培训班,交一两千元学费,学两三个月准保‘毕业’。我打算去那班上当学员。”

      宝娜摆摆手:“我看不用花那笔钱,一两千元得你半月的工资。就由我以后利用业余时间来教你吧。其实,这电脑呀,想成为工程师是不容易,要熟练操作也不容易,一般操作一点拨就会。我估计你这个学生还不笨哩!”

      “这难说。”铁新笑着说,“智商太高的人往往不会简单劳动,你看钱学森、邓稼先、陈景润都是这样。”

      “别胡吹。你能跟伟人比?”

      夜深了,铁新在床上并排铺了两床被子,上面共搭了一条毛毯。宝娜洗好手脸走到床边脱衣裤时,他委婉地对妻子说:“娜娜,我写作常在晚上,晚上几乎是所有作家的黄金时间,等我写完钻进被窝时,往往把你惊醒了,你睡不好;而你早上起床上班又很早,往往又从睡梦中把我搞醒。为减少这方面的相互干扰,我考虑咱俩一般情况下还是各睡一个被窝,‘必要’时再‘合二为一’,这样可以吧?”

     “哦!原来如此,我奇怪你怎么铺了两个被窝!”宝娜恍然大悟。她见丈夫已经赤条条地钻进南边的被窝,自己只好溜进北边的被窝。“铁先生!我们结婚时间还不长,你就安排‘夫妻分居’,心够狠的吧!难怪廖陆渊老师原来的妻子慕茜恶狠狠地骂道:‘这可恶的文学,搞得作家连性欲都没有了!’我算开始体会到了!”

      “胡小姐,你胡说什么呢?”铁新笑着回击,“我俩还在一张床上,怎能算‘夫妻分居’呢?”

      宝娜在她的被窝里侧过身子,抬起头,右手支着下巴,白皙的左臂搭在了红缎子被面上。她振振有词地说:“这‘夫妻分居’并没有规定二人距离要有多远,就是指不在一个被窝里睡。我们现在这睡法就完全符合‘夫妻分居’的要件!”

      “你这巧嘴八哥!我们这能算‘分居’吗?我把被子一掀,不用一秒钟就能钻进你的被窝,这也叫‘分居’?”铁新边说边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了宝娜的被窝,紧紧压住了大美人。

      “哎呀,你这坏蛋,身上怎么这么冰?”宝娜半推半就,半嗔半笑。“轻一点行不?别想惩罚我,我理解你。你就一年别碰我,好好写作,挣一大笔稿费,给咱买套新房子,我们在新房子里颠鸾倒凤,狂做巫山云雨,我给你生儿育女,那才像个作家的家!”

      铁新侧躺在宝娜的身边,右胳膊挽着妻子的脖子,左手抓着她的一只小手,歉疚地说:“嫁给我这个穷作家,没房子让你受委屈了!”

      “我可没说委屈了我!要说委屈,也委屈了你这个大作家呀!”宝娜把丈夫抱得更紧。“谁让我爸是个穷教授?要是他生前很有钱,或者很有权,给女儿女婿弄套大房子还不容易?”

      “别这么说爸,他的在天之灵会不安的!”铁新说罢,拍拍宝娜的屁股蛋儿,又深情地亲了亲她的脸蛋儿,然后从宝娜的被窝里钻出来,将被子紧好,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大概睡到了半夜,铁新在梦中竟为自己正在改写的长篇小说“构思”了一个情节:在煤矿斜井冒顶的大事故中,矿山女工程师邝玉和当班的数名矿工被隔绝在掌子面上不能进退,断食断水,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到第五天,邝玉竟解开自己的衣襟俯下身子,给躺倒在地的“煤黑子”喂奶,那几个矿工像婴儿一样,捧着邝玉的大奶喝了起来,而且奶水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受奶水的滋润,矿工终于站了起来,用手扒土石,奋力扒了三天,终于同外面营救的人接上了头。女工程师邝玉因给矿工喂奶而严重透支了身体,在升井后不久就死去了……书中的女主人公邝玉不幸“死去”,令铁新十分痛心,他对着矿山大喊:“邝玉,你不能死!”

      铁新在梦中的一声大喊,惊醒了睡在另一个被窝里的妻子胡宝娜。宝娜狠狠推了丈夫一把,问道:“你在梦里喊谁?这名字好像是个女人的,她是谁?是你的另一个‘英台小妹’,还是什么秘密情人?她为什么要去死?”

      铁新醒来了,想起梦中的“构思”有三分荒诞、七分美好,可笑而可亲,便给宝娜描述了一遍,把宝娜逗得咯咯大笑。“真是开心一刻!我听说过你要写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工程师,已经50岁了,儿子都上了大学,她哪里来的奶水而且还是‘取之不尽’。你们作家呀,连做梦都在胡编哩!”

      “做梦就是做梦嘛!”铁新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虽然有些荒诞,前后矛盾,我还是要把它记下来,说不定将来改造一番能用。”他说着就穿衣下床,来到书桌边,拧开台灯。他怕灯光妨碍妻子睡眠,便习惯地在罩上苫上几张已经被烤黄的废报纸,把灯光聚在桌面上,让床铺的光线昏暗起来。

      铁新坐在灯下,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梦中那个荒诞的故事。这故事是记完了,可他的脑子里又浮想联翩,怎么也不想去睡了,便索性把书稿摊开,改写一些场景和情节。

      “咯咯咯——咯!”旅馆村农家的大公鸡已伸长脖子,报出了黎明的先声。“闻鸡起舞”?刚相反,铁新是听到鸡叫就是自己该睡觉的时刻。他揉揉干涩的眼睛,捏捏通气不畅的鼻子,怎么也坚持不下去了,便打算睡觉。糟糕,他还想去趟厕所。于是,他随手带上门,到楼下院子西头去“方便”。

      突然,苫在灯罩上的废报纸被燃着了,火光明晃晃,一股焦糊味儿,宝娜被呛醒。她呼唤铁新,丈夫却不在家。她大惊失色,翻身下床,胡乱拿起一件衣服扑打书桌上的大火,却怎么也扑不灭,便大声呼唤起来。

      就在这时,在楼下厕所“方便”归来的铁新进了门,一见这局面就知道是自己用废报纸遮灯光惹的祸,立即冲上前,先断了电源,然后拎起灶房的半桶水向书桌泼去,火势顿时被控制住。铁新打开了房子里的吸顶灯,先把赤身裸体且惊魂未定的“美人鱼”抱上床塞进被窝,然后找来大抹布清理书桌。不幸中的万幸,桌面上被火焚、水毁的书稿只有二三十页,其他两三千页书稿还在抽屉里,完好无损。台灯的塑料灯罩和接线已被烧坏,摆在桌头的几本工具书却问题不大。

      宝娜在被窝里哭泣,铁新带着内疚的心情钻进被窝,检讨着,并安慰着。

      第二天上午,铁新到灯具城去买台灯,并打算扯几米厚实的平绒,在床前拉起一道幕帘,决意要告别用废报纸遮挡光线的历史。

      从旅馆村到灯具城,公交车大概有四五站路,但他决定步行。

      途径涡阴酒厂时,铁新发现工厂办公大楼前立起了一尊有两层楼高的玻璃钢塑像。这个没有生命的钢铁之躯,气势却不小,目视前方,挥舞右手,似在行进中,大衣的下摆还被风撩起了一角。铁新看了看,觉得不像是当今的伟人或名人像,从其装束看也不是已经故去的历史人物。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塑像的底座前方写着5个凸起的大字:厂长刘俊秦。“厂长在工厂里给自己塑起两层楼高的像?”铁新大吃一惊。他环顾左右,发现“参观”的人还不少,周围的墙上有些大字报,细细一看,有骂刘俊秦“腐败”、“不要脸”的,还有要求刘俊秦退出工人血汗钱的。铁新正在纳闷时,大楼里传出一片嘈杂声,接着是两名警察拷出来一位头发已花白的师傅,据说是那名老工人涉嫌违犯宪法张贴大字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警察挡也挡不住,他们还不时地高喊着:“我们自愿和张师傅去把牢底坐穿!”

      大概过了不到一刻钟,厂外开进来一辆工具车,车上跳下来几个人,自称是省政府的,展开一卷白塑料布,又从车上扛下一把铝制长梯子,用塑料布和胶带纸像裹尸一样把塑像裹了起来,现场几百人竟鼓起掌来,有人大喊:“政府万岁!”

      铁新退了出来,继续向灯具城走。他脑子里很乱,全是问号,一时想不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扭曲着一些高级动物的行为和灵魂!“那个厂长为什么这样想出名?他为什么活着时就想‘永垂不朽’?”

      快到灯具城时,铁新意外地发现一条巷子口聚集着一堆人在下棋,里面竟然有省作协的“马路棋手”高铭。铁新看见了举棋不定的高铭,高铭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部下铁新。高铭的一条车正在红方的马蹄上,得逃出来,但左奔右突,就是没有个最佳战位,因而举棋不定,眉心打结,手指微颤。围观者在起哄:“一步棋就这么难产?要不要叫产科大夫来?”

      铁新倒是想给顶头上司高铭“军”一步棋,但又怕高副主席发现他这个部下后会感到尴尬,因为年前听李二卯说,老高现在下棋都远离作协机关和自己住的小区,怕的就是被同事或亲友看见后不好意思。铁新便打消了“军”棋的念头。

      高铭现在就凭下棋打发时光。作协的事他不想管了,人家新主席孔繁仁几乎什么事都想揽在自己的手里,整修作协机关的大门楼子,没有他孔繁仁发话,承建单位连一车土都拉不出去。省委副书记刘达来作协“调研”,安排的几个职工发言,发言稿都必须经孔繁仁审改,连开场白的“尊敬的刘书记”这几个字都是他孔繁仁亲笔加上去的,发言者只能一字不改地念下去。他在通讯员李二卯的发言稿中加上“刘书记对文学造诣很深”,李二卯却把“造诣”念成了“造旨”,把“齐大非耦”念成了“齐大非耕”,把“戋戋之数”念成了“戈戈之数”,几次引起哄堂大笑,孔繁仁如坐针毡。他当主席后,把原由办公室干事管的车辆调度这类小事,也当大权收归由他管。苟安星就此调侃说:“下一步,孔主席将集中职工撒尿权!”

      高铭感到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多少事该由他来管了,只有那张棋盘上“楚河汉界”的另一边尚属他管。但一到雨雪天,街头巷尾都没有棋摊子了,他难挨时光,便在自家屋的阳台上打开棋盘,摆好棋子,自己跟自己“战斗”,替红方走一步,再替黑方走一步。对于双方的“战斗”,他都是认真的,还不时地“换位思考”,看怎样能战胜对方。但十分遗憾,每盘的结果都是和棋。每次战罢,高铭都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就战胜不了自己?我怎么就战胜不了自己?我怎么……我怎么……

      近几年,高铭老有一种在沙滩上跋涉的感觉,怎么努力也赶不到前面去。他做梦时时常梦到自己受邀作报告,已经站到讲台上了却发现没拿讲稿,急得满头大汗。有时去赶飞机,隐隐约约,飞机要起飞了,他还没有赶到机场,甚至机票还在他人身上,他疾步向机场赶,腿却拖不动。……这种“落后感”在强烈地折磨着他,不废江河,不尽昼夜!他的心凉了,有一天竟向铁新冒了一句:“哀莫大于心死!”铁新听后好一阵难过。

      铁新观战片刻就离开了棋摊。他赶到前面的光明灯具城,在二楼买了一只台灯,在装饰布店买了三米平绒并请人缝好边儿后,又转到一家副食水果店,花30多元钱买了一个妻子爱吃的小蛋糕和3斤冰糖橘子,分左右手提着,向旅馆村的家中走去。

      刚上二楼,铁新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大红、厚重的棉大衣,连着上衣的帽子罩着整个头颅,面部又戴了一只大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在注视着铁新。

      “谁呀?这么一身打扮!”铁新没认出这位不速之客。

      对方没有吭声,一对凤眼却在笑,但很快摘下了口罩,铁新当下认出这是作家兼两栖女演员常月。

      “歌唱家,你把人吓了一跳!”铁新边开门边说。“干嘛把自己包得这么严严实实?快进屋,别冻病了!”

      “不包严能行吗?报社和电视台那帮狗仔队随时都在跟踪着我们找花边新闻呢!”常月说着,在沙发边脱掉了棉大衣,里面是一件洁白的高领羊绒衫,紧贴丰腴的美体,连胸前那两个“峰”之间都被绷成了一条直线,凸现出青春女性的线条美。

      “你先别脱大衣。”铁新说。“这房子里没安装暖气,只有个很小的电暖器,我刚开开,就算热起来,温度一半会儿也上不来,别把你冻病了!”

      “你还挺会心疼人的!”常月坐到了沙发上,取笑说。“我们当演员的,有时在外演出,即使冰冻三尺,导演叫脱也得脱,早就练成了北极熊,哪会怕冷?嫂夫人呢?”

      “她上班去了。”铁新拣了一盘冰糖橘子放到常月面前的茶几上。鉴于客人已经看到了那一小盒蛋糕,铁新只好打开,切了一半,也摆到了常月面前。常月剥了一颗橘子,放到铁新面前,又给自己剥了一颗,心不在焉地品尝起来。

      “大作家,你就住在这寒楼里吗?”常月转动着脖颈,扫描着这近似无产者的住宅。

      “寒楼?夏天一点也不寒。”铁新打岔道。“我这房子比丁玲、李季、杜鹏程、赵金山他们当年在陕北住的窑洞强一百倍呢!”

      “丁玲、杜鹏程是谁呀?是两口子吗?”常月不解地问。

      “什么两口子呀!”铁新看了常月一眼。“他俩可都是中国文坛上的伟人!丁玲出版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杜鹏程出版了名著《保卫延安》,他是陕西韩城出的一位杰出作家!”

      “那时的小说谁看?”常月不以为然地说,“你若提到金庸、琼瑶的小说,或网络小说,说不定我还知道一二。”

      常月说到这里,铁新记起了她的一件往事,她在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接受文化考试时,同文化知识主考官有过一段令人捧腹而又不忍心捧腹的对话:“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背景地在何处?”“我想应该在延安。”“舞剧的背景里地里有棕榈树、椰子树,延安的黄土高坡上有吗?”“我想原先是有的,大概后来大炼钢时被破坏了。”“那么,大炼钢又在什么年代?”“肯定是在‘文化大革命’年代,听说‘四人帮’疯狂煽动武斗,我想那时乱砍滥伐肯定很严重!”“那么,你所知道的‘四人帮’又是些谁?”“我知道,头子是林彪,还有江青、张春桥,可能还有个姓陈的,是陈伯达还是陈独秀,我记不清了。”“你呀你……”主考官一声叹息。她的文化测试得了零分,而她的歌声却唱得特别好,最后还是进入了决赛,获得了很好的名次。

      “你们作家真是穷得连房子都买不起吗?我看《黄河报》上登的作家富豪榜,领头的那个女的年收入上千万呢!”常月说。

      “谁敢说那些无聊的百富榜不是吹大的气球?”铁新似乎有点动气。

      “怎么回事呢?连我这个烂演员现在都买了新房和宝马车呢!你们作家不比我辛苦吗?”

      “如今的人未必都挣的是辛苦钱。”铁新说。“就拿你们唱歌来说,已故著名作曲家施光南,生前为少年英雄赖宁谱曲,稿费竟只有15元;为《祝酒歌》谱曲,稿费也只有20元,可你们唱歌的,唱一支歌的出场费就有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能比吗?文化艺术市场也像农贸市场上农民养的猪一样,每斤只卖3元钱,而市场上的猪肉一斤卖十几元!可见,贩子挣的就不全是辛苦钱。”

      “看来,你心里很不平衡呀!”常月笑着说。“为抚平你的不平衡心理,我愿赠送你一套房子,你敢要不?”常月说罢,一双丹凤眼火辣辣地盯着铁新。铁新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别开玩笑”,便把话题岔开:“我看你今天红光满面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你真是诸葛亮再世,能掐会算!”常月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彩色大照片,递给铁新,有几分羞涩地说:“大帅哥,你看看这个人。哎!你有香烟没有,让我抽一支。我包里的香烟完了。”

      铁新找到半盒简装“云烟”和烟灰缸放在常月面前,随手接过照片仔细看着。照片上是一位青年男性,穿着一身红色“李宁牌”运动服,肩上扛着一只网球拍子,立在网球场边的草地上,给人以青春活力。只是小伙子的眼神有点异样,虽然照片上的他穿的是运动装,又在网球场边,但神态没有休闲的放松和愉悦,眼神中却放射出冷光,好像在审视着他面前的人,以至于嘴角有点向右撇,上牙似乎在微微咬着下嘴唇。

      “小伙子不错,他的神态在告诉人:他不是等闲之辈。”铁新说。“我敢断定,他是你新近谈上的男朋友,而且你在爱他。他是干什么的?体院的?”

      “不是。”常月吸着烟。她这个人吸烟、实际是在“吃”烟,她把烟雾全部吞到了肚子里。“他实际是黄河文学院的研究生,研究比较文学的,自己也在博客上发表文学评论和网络小说。只是你们这些正统的大作家看不上网上那些幼稚的作品,所以他还进不了你们省作协这个圈子,你们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严翀。”

      “哦,严翀。”铁新点点头。“你们交往了多长时间,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

      “时间才一个月吧。”常月回答。“经一位熟人介绍后,我就拉他到海南三亚去了,我出钱在望海楼上包了个单间,在一块儿住了两个星期。我觉得他这个人还可以,只是话少点儿,显得有点儿深沉。”

      “你们同居啦?干嘛一开始就这么投入?”铁新有点儿吃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常月很平淡地回答。“如今谈恋爱,谁还有耐心等到领结婚证才进洞房?如不试婚,婚后才发现性生活不和谐怎么办?”

      “你呀你!”铁新摇了摇头。“你这么做,人家严翀会不会推演到你前面谈恋爱时也是这么做的?这会增加他的猜忌。”

      “猜忌什么?我全告诉他了!”常月说。“前边接触的那些男人,几个深一点的,有的有过‘一夜情’,有的有过‘试婚’,有的是人家骗了我,我惩罚他们就毅然离开了,这些我全都给严翀说了,一点也没有隐瞒。爱情要坦诚,做人要忠诚嘛!”

      “这么简单的头脑,怎么应对得了这么复杂的世界?”铁新在心中暗自为身边这个胸脯发达、头脑简单的大美人哀叹。

      见铁新在挠头、沉默,常月急了,问道:“你觉得我这样做算是做错了吗?”

      铁新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常月更急了,几乎要哭起来,连烟头也胡乱扔到了地板上。她动情地说:“铁哥,我这辈子无缘得到你的爱情,但我衷心希望得到你的关爱和指点,所以我把你当亲哥哥看待——你知道,我没有哥、姐,父母也早离异了。我想,天底下的男人总有好的,总不会都像前面那些男人那样把我玩到手后就扔了。严翀好像不是那种人,他挺关心我的,在海边游泳时,他时时保护着我,我想游远点儿,他就紧紧地抱住我,怕我被海浪卷走,令我很受感动!”

      “那就好!”铁新睁眼看了看颇为伤感的常月,禁不住生出许多怜悯之心。

      “如果严翀也是个负心汉,再把我甩了,我就终生不嫁了,或喝安眠药死去,或出家去当尼姑!”常月撂出了这几句狠话。

      铁新立即纠正道:“你再别说这种傻话‘’!女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男人吗?你应当好好写歌词,好好唱歌,好好演电影,我还等着看你拿‘金鸡奖’或‘百花’奖呢!”

      “唉!找不到一个知音,好像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提不起精神,像霜打了一样!”常月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铁新说。“我该走了,外面还有点事。”铁新也随即站起身来。常月一时又来了劲头,面对铁新说:“铁哥,我要走了,你能不能礼节性地拥抱我一下?这不会亵渎你吧!”

      常月用了个“礼节性地”,铁新当然不好拒绝,便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这个美女。常月把头靠在铁新左胸前,秀发已挨住他的脸,希望铁新能有个“认真的、非礼的动作”,但铁新在努力把握着这个“度”。

      常月噘着小嘴说:“铁哥,你就不能加点力?”

      铁新笑着说:“一旦‘加力’,我就对不起照片上的严翀了,你说是吗?”

      “孔夫子!”常月接过铁新递过来的大衣,拉开门,悻悻地走了。

      送走常月后,铁新在屋内两边的墙上各钉了一颗大钉子,拉了根铁丝,在床面前将墨绿色的平绒幕布挂了起来,并左右拉动了几下,然后把它收拢到一头。

      傍晚,宝娜回来了,看到桌子上有了新台灯,床前有了遮挡灯光的幕布,丈夫又给自己买了爱吃的小蛋糕和冰糖橘子,很是高兴。她剥开了一个橘子囫囵个儿噙在嘴边,拉住铁新,要把这送到他嘴里。铁新欣然接受,还故作夸张地嚼出很大的响声来。

      “呀!不对火,你左胸上咋有一根很长的头发?”宝娜说着,用两指拎起那根有二三十厘长的头发让铁新看。铁新心一惊,断定是常月拥抱自己时在他下巴颌摩挲时留下的,但已不好直说。“肯定是你的的头发,还能有谁的?”宝娜否认:“你这外衣是昨天才换上的,昨晚和今早咱俩都没拥抱过,咋能是我的长发落在了你的身上?”铁新一时语塞。好在宝娜也不是那种“吃醋吃到缸见底”的人,这么说几句也就过去了。

      上床后,宝娜突然告诉丈夫:“铁,请原谅我,我今天一个人擅自做主,去医院上了环。”

      坐在桌边的铁新听了这话,猛回过头来问:“你不想要孩子?”

      “不是。哪个女人不想做母亲?”宝娜忧伤地说,“可咱们现在的经济条件、住房条件养得起孩子吗?我听说,现在在医院生产,顺产得交五六千,剖腹产得交上万元;请个月嫂,每月得五六千:请个保姆,管吃管住,每月工资还少不了三千,而且这房子里就没有她住的地方;孩子上幼儿园得交1万,上小学得交3万,上中学得交四五万,上大学少不了上十万,如果到英、美去留学,一年得上百万。这还是指一个孩子,如果生一对龙凤胎,开支得翻一倍!你看,我们现在这条件能养得起孩子吗?”

      “娜娜,你老是在算这些愁苦账干什么?”铁新有点不快。“你认为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吗?阴天没有晴天长,要看到明天,看到太阳会重新升起!”

      “我估计你又要重复列宁的话,什么‘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不过,‘弗拉基米尔同志’,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了。”

      “那就依你吧,环上了就上了。”

      宝娜已钻进了被窝,但好一会儿她又探出头来隔着新挂起来的平绒幕布问铁新:“你说人家有些人为什么钱多得没地方花?你看到报纸没有,说上海搞了一次亿万富翁公开征婚活动,每张门票58888元,富豪们带着假面具在现场挑美女,挑上了当下就给一套别墅和一辆保时捷车。据说,咱们省城的壮阳公司总裁夏海也去了,但不知挑上美女了没有?”

      “据说只开房睡了几个,一个也没有带回来。”铁新不太感兴趣地说。“你好好睡吧。”

      但宝娜的话头还是打不住。“政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好事,但是,政府怎能忍心让我们这一部分人先穷下去?”

      铁新吃了一惊,阻止道:“你又胡说什么呀?”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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