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从西雅图到纽约工作已经两周了。公司提供的临时公寓位于百老汇的心脏地带,紧邻时报广场。下班回家时,可以看到音乐剧粉丝们在戏院的演员出口等待偶像,操着各种语言的游人在巨大的霓虹灯下,举起不同肤色的手摆出相同的自拍姿势,上班族则大多是一身黑衣,步伐敏捷,一涌上地铁口,就迅速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人行道上的积雪已被踩成黑冰,污水横流,打扮入时的职业女性穿着防滑靴大步疾行,一双尖头高跟鞋装在手包里。

三月初,西雅图的樱花已经盛开,纽约还是大雪封城。如果不是之前在东部上过学,大概也很难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对这个城市产生好感。

在美国的朋友间,对于纽约的态度是两个极端,西岸的人们习惯了四季如春的温和气候,往往难以忍受这里严酷而漫长的冬季,大城市的脏乱差也经常受人指摘;而在纽约住惯的人看来,大概没有第二个城市可以提供如此高密度而又多元化的美食、人文、和艺术的盛宴。周末早上,下楼买一客上好的蟹粉小笼配豆浆,走过两个街区去现代艺术馆看展览,中午去西安名吃来一份正宗的凉皮,再去隔壁的Lady M买一份抹茶千层蛋糕,坐在中央公园里慢慢消磨一个下午。纽约有太多的选择,对于异乡人如我,就像海上钢琴师眼中的陆地,是太醇而不敢多饮的酒,太美而不能消受的女人,就连面对公司花样繁多,无限供应的免费餐点,也不禁有一些目迷五色的紧张与茫然。

纽约是一匹繁复的贝叶织锦,每一个角落都是一片故事。华美或清淡,阴郁或灿烂,都被收纳在那一个个钩回里。

而我曾住在山水画一样的西雅图。时间在浅淡的雨丝或阳光中倏忽而去,生活的密度被山川的影子稀释,两年过往,心底只剩下一抹沉静的绿意。

孤云独去碧城远,浮生但寄四海间。

在西雅图的最后一夜想到了这一句。离家五年,辗转三城,游历九州,相识者众,相知者稀。在独处的深夜里或长途的飞行中,慢慢咀嚼一些古老的文字,比起几个箱子就可以装下的少量家当,随时可以丢弃的廉价家具,反倒是那些千百年前的语词更能成为心之所安。

在俄勒冈州的火山口湖国家公园,护林员有着湖水一般湛蓝的眼睛,带领我们踏雪前往湖边。那一刻我想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虽无长堤凉亭,但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正为所见。

在华盛顿州内陆的广漠荒原,成群的沙洲鹤在黄昏中像阴影般掠过大地,虽无冷月寒塘,但鹤唳悲凉,当如千年前的华亭绝响。

时常为那些文字悚动。很难理解,在古中国,无论是庙堂之上的君臣,醉卧沙场的猛将,还是烟花巷陌中的白衣,对于文字的纯粹,都有那样一种执着的追求。无论是对生活的感叹还是对天下的悲悯,在他们的笔下,都是与山川,花鸟,风月的意象糅合在一起的。国破家亡的悲苦经历,屡遭贬谪的潦倒生涯,在小楼清冷的玉笙中,在积水空明的月影中,都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美。可以让人在喧哗与骚动的时代保持难得的温柔和沉静。那是一叶不曾被时间洪流颠覆的小舟,载着我在四海间飘零。虽然身如转蓬,不知何时就会飞向下一座城市,下一个国度,但是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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