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是北方各大节日饮食中,如图腾一样存在的吃食。我极爱吃饺子,不仅仅是因为它可以如大肚弥勒一样,包进万千种馅料,还因为,它能包进岁月,包进情感。
若问我,记忆中,哪种饺子馅会百吃不厌,不吃会惦念?那毫不犹豫的就说,是酸菜水饺。我太爱那一口口的酸鲜,它是我离开故乡后数载,对乡味的一种极强之恋念。
酸菜水饺,啥时候回味,口腔里都弥漫了酸中带鲜,鲜里透酸的滋味。如果不是胃容量有限,想是吃多少都不会厌了味觉,就算感冒了厌食,都可以吃上几只。
酸菜这东西,我认为是冬储大白菜最华丽的转身。但要吃时令的。在故乡,从我出生至有了记忆时,就懂得于秋末没上冻前,白胖胖的穿绿围裙的大白菜,就要经沸水滚过再晾凉后进大肚缸里等到蜕变。再经过四十天左右的发酵期发酵,酸菜才是真好味了。脱离了这种时令生活的若干年后,我也寻其它季节世面售卖的速成、打着美妙旗号的酸菜解馋,但都无法同自家古法腌渍的酸菜比美。这味觉口感的差别,经我口无数次验证而得到的确认,也就基本放弃了购买成品。就算再馋,我也要等到自己亲自发酵的酸菜好了,才吃酸菜水饺。所以,就北京的节气算,我每年的第一顿酸菜水饺,都要等到元旦前后才能吃上。
我熬到在北京的住房有了条件渍酸菜开始,已经有了十八载必渍酸菜的习惯,年年不落。起初在京只能找到小缸来用,后来于市井中,终于寻到一口体量大的缸来,我如获至宝。并且特意在北餐厅给大缸砌了个宝座,并于墙体给它开了个通气孔,怕北京高温,破坏酸菜质量。我为了口吃的,算是费尽了心机。
当然,有了物理条件后,还要有最最重要的当家人,那就是大白菜。老天爷总爱促成我的所想,它发现我有腌酸菜的念头后,就把玉田的姨母送到我眼前,她是俺家奶奶的妹妹,是玉田的菜农。玉田白菜扬华夏之名是有考证的。有这样的亲戚,可是修来的福气,成就了我在北京腌酸菜的梦。
于是,车轮碾压玉田姨母家的村路已有十八次,我的酸菜缸也就酸过了十八载。
菜农不易,处于交易链的最底端,付出的成本最最高,收获的财富却是最最低。所以,每年去姨家拉白菜,我们一定要给她放下高于市场价几倍的钱数。当然,不放钱,姨也会大方的让你拉走。但对辛苦劳作的人儿那样做,我们太不恭敬了
每年十一月末时候去,不仅仅是为了这清甜无筋的有机菜,还有这是婆婆与她妹妹的一次亲情交融。意味更深的背后,是为了腌渍我乡愁的酸菜。为了那心心念念的一口口的酸菜水饺。
菜拉回家,在院子里码好晾晒几日,才动手腌菜。每年着手腌菜的那一天,往往是满院落叶已被风卷走,冬已至,目及萧萧瑟瑟的。这时候,气温就合适了。暖时,绝不可以。
近些年,乡愁泛滥成灾。以致腌渍腌酸菜的当天早上,一定设立一种仪式感,如敬神一样:先洗手,点一注熏香置于茶案,再沏上一壶茶,热茶几杯,闻香气缕缕,待气定神闲时,便起身奔向腌酸菜的道场。
除了场景不同,气候不同外,我腌渍酸菜的方法,所有程序完全内蒙的方式。从小跟着妈妈做这份活,已形成根深蒂固的执念,非此种方式不可,其它被传授的省事的方法,我本能的拒绝,不肯尝试。只有这样做,才觉得腌出来的对味道,对心思。而且传授来的方法,我经过仔细推理,总觉有不妥之处,并发现,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是有道理的。
每每是忙活大半天的时间,滚过沸水的四五十颗大白菜才入缸完毕。那一刻,心就有了期盼。同时还有了一股隐隐的殇。每每落座歇息时,会问自己,何至于每年累自己呢?单单是为了那口自认为最好吃的酸菜水饺吗?是为了那口酸香的汆白肉吗?或是酸菜锅里煮的烂面条?其实不完全是。我知道,藏在我心里的,还有对那远去时光的记忆和留念,对那逝去的双亲的思念和纪念。更何况曾经的大酸菜缸中,还盛放着我的快乐劳动和苦乐年华,及永远被我记忆的食味呢。
最累人的活做完了,好像完成了一项使命。常常会想,诺大的一个京城,有谁会像我一样在干着这样的手作活计?又有谁如我一般坚持承受着这份劳累,并用这份执着去还原着已经远去的生活呢?估计,是知音难觅了。
发酵周期近四十天时,我会在某一天,又洗手燃香沏茶,然后揭开罩布,小心的挪动压缸石,探摸散发着酸味的水下泡着的菜,只要触感紧实不粘腻,我就出了口长气,我就知道,又成功了!
十八年,在离开故乡的异地,我沿袭父母用的老方法腌渍酸菜,几乎没失手过。
每年酸菜好了,吃的第一顿,一定是酸菜馅水饺,一定要先解了一年的馋啊。这第一顿酸菜饺子,也一定会呼唤喜好这种馅料的朋友们来一起围桌吃。这一顿水饺吃的,隆重热闹的如过年一样。
酸菜馅咋调好吃?以我的味觉对滋味的品咂,及施过多种方法后来评判对比,觉得还是我妈的方式调馅最美味
这些年,我坚定不移的用“妈式”来调馅:我尽量去寻土猪肉,按四肥六瘦的比例,切小肉丁备用,然后放入花椒粉、葱姜末、纯豆酱、盐、味精、香油,最后再放入纯纯的笨豆油后调拌均匀(过年时调馅,妈还要放一勺煮肉后凝固的汤冻)。曾放过各种其它油料,发现只有那豆香浓郁的笨豆油,才与酸菜是绝配啊。每年为了这口饺子不失老味道,就得提前找笨豆油去,也是颇费脑筋的。
每年基本是元旦假期开缸。十几个新朋旧友为酸菜饺子而来了。我大多时候会提前搞六个大冷拼,三荤三素。可常常晚饭的水饺最后搞的我不咋敢贪吃,只要我上口,就怕不够了,那可是快二百个水饺呀!咋感觉来的朋友,大家饭量回到上个世纪了呢。
他们推杯换盏之际,我心想,我可是带着敬意,请大家吃我心心念念的、包的第一顿酸菜水饺。而我却不能放开肚皮吃啊,有点对不起自己。改日要独家独食一顿,解解一年的馋,是真馋,绝不是为了写文字而夸大这种情有独钟。如今年月,酸菜四季都有,但只有此季才有的老法自腌的酸菜,才珍贵。于我而言,若送别人几颗酸菜,那送出的可算是我的心血呢。
看着一盘盘水饺冒着热气端上桌,我脑子里总会冒出一句话:翠花,上酸菜!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雪村嘴里的翠花啦,就差那一身老被面花袄花裤穿在身上了。
内蒙二十年的生活,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初生的空白,被这二十年填的很丰富丰满,对大自然进行的阅读,对一切自然美的欣赏,对自我劳动能力的培养,等等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带到今天的生活中来,甚至应该说是丰富了我今天的生活。
带着对那时贫穷却美好的回忆,每年冬天我都要腌渍的那一缸酸菜,不但承载了过去那不忘的滋味,还丰富了如今的食味。
每每洗净了双手,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打开封闭了一个多月的酸菜缸时,那一股发酵出的酸气幽幽的被吸进鼻孔时,于别人不太喜欢的味道,对我来说,那却是一股特酥的香味儿。这股子悠悠岁月的味道揉进了心的深处时,会有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情绪滋生,有时会刹那间就让我流出眼泪来。好像妈就再我身边,声音平和,不急不缓,说:腌的挺好,清清爽爽的,没有烂掉。
一年十二个月,十二个月出出进进的人虽然有数,但一年中,我家大门常打开,餐桌上常有举杯之客人,吃着我做的不奢不华,平平淡淡的家常滋味。一呼即来,不呼也有来的,推门而入,便是不见外的人。
若问他们,丹青家的味道有啥特别吗?估计有不少朋友会说,就是每年一顿的酸菜馅饺子,让他们最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