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群鸭

每年,家里都要养一群鸭,这是母亲治家的功课。
卖小鸡小鸭的商贩进了村,不用吆喝,光凭他肩上挑着的一担笼子,就能吸引妇女儿童的眼光和脚步。商贩的笼子,是农家没有的,它出自镇上的孵房,是专门用来盛装小鸡小鸭的,像晒箕,是圆的,像抽屉,可抽动,像蒸笼,上下多层。两只笼子,掀开盖子来,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凡,浮在上面的不是鸡嘴就是鸭唇,它们站得密不透风,数不清到底有几百只。妇女们便围在那里,问价格,问品种,还不时拎起几个鸡头或鸭头,看它们健不健,出壳得嫩了还是老了。问有没有秋鸟(读“吊”)头?问有没有洋鸭?问有没有鸭娘?
母亲早就有个愿望,想再养一群鸭,因为家里一群熟了的鸭子早已处理完毕。小鸡是不用花钱买的,因为家里有鸡蛋,老母鸡坐在窝里自己就能孵出来。那就买一群小鸭吧。卖鸭的拉开鸭笼,无数的鸭子昂起了头颅。卖鸭的随便抓起两只鸭嘴,让它们在空中扑腾跳跃,自夸鸭子质量是可靠的。但母亲总是将信将疑,她得自己动手。先是在笼子里看过,然后拎出来放在地上。这是目测,像是面试。接下来是讨价还价,一切敲定之后,母亲才开始一只只挑选,这一挑,就挑了二十只。母亲说,总得挑多些的,养大剩一半,就算老天保佑,谢天谢地了。
老天的确是不肯保佑的,任凭我们多少努力,那二十只鸭子总是要“浪汤”掉不少的,母亲说的“浪汤”,意思是夭折,浪是由密到疏,由多到少,是种植上的土语,汤是泡汤,即化作泡影了。一群鸭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不断地被浪汤着。为生活奔波的脚底板,并不是步步迈得准确,有时候一脚踏过去,无意中便踏死了一只鸭子;芦苇丛里不时窜出条野狗,趁人不备,拖走一只鸭子,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还有那猫,虽然看在主人的面上不敢对鸭子们怎么样,但惹急了它照样对鸭子不客气;鸭子自身的原因,扭断条腿,生场大病,最终凄凉离去,也是司空见惯的;至于孩子间相互“战争”,飞沙走石,误伤鸭子,或故意在河塘中拿鸭子开炮的,更是鸭子命运的不测;如果年岁不好,遇着个瘟鸡瘟鸭,那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就那么隔三岔五的,一群鸭子在不断地消减数字。
但我们的确是将这群鸭子的长大当回事的。家里养一群鸭子,其实是为了一个期待,为了日子过得更加美好。所以,鸭子一进家门,我也显得尤为忙碌了。在所有家禽中,鸭子是最能与孩子的生活相投缘相默契的。我此后所有的课余时间,基本围绕着一群鸭子展开,我的童年乐趣,是一群群鸭子在成长过程中顺便捎带给我的。如果家里不养一群鸭子,我的童年也就开不出欢乐的花朵。
给鸭子掘蚯蚓,这是母亲最乐意看到的,当然也是鸭子最快乐的时光。我背着一把锄头,招呼一声“溜溜溜溜”,一群毛茸茸的鸭子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来到房前屋后的肥沃之地,我在那里掘地三尺,鸭子在泥土间啄食像面条似的蚯蚓。我会照顾好每只鸭子,让它们个个都能吃上蚯蚓,尤其是身弱病残的,我会给它开小灶,专门守护着它独吞某根硕大的“面条”。被我锄头误伤,差一点掘断了它的脑袋,那绝不是我的故意,我会加倍给它补偿。所以,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手中的锄头成了鸭子们鲜艳的红旗,锄头挥到哪里,鸭子们就跟到那里,我就是鸭司令。
后来,鸭子们渐长,胃口大开,我便腰上系只鱼篓,或是去河里捕些小鱼捉些泥鳅,或去田里钓些田鸡。鸭子们最喜欢腥味,但鸭子们是不允许进到田里河里的。这个任务无上光荣地落在了我身上。其实母亲并没有给我布置这项任务,我这样做,一是替鸭子考虑,二是替自己考虑,毕竟,比起割猪草,比起在家烧饭,钓田鸡和捕鱼堪称游戏,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其乐无穷。我就以一群鸭的名义,从事着游戏的实质。拿一根棒,吊一根线,随便捉一只田鸡,拗断它的一条腿,缚在线头,然后在稻丛布下诱惑,于是,有不明真相的田鸡围拢来,在它咬住诱饵的刹那,被我迅速地提起,装进了只进不出的鱼篓里。从我放下书包到端起饭碗的一截时间里,我的野心得到释放,而鸭子们也将迎来一次疯狂的追逐与争抢。
鸭子身上的颜色起了变化,小鸭子身上一律是毛茸茸的黄色,后来慢慢地成长,身上露出了灰色,露出了黑色,露出了白色,露出了灰白相间。不经意间,鸭子翅膀上长出羽毛,肚皮下长齐了羽毛,羽毛在鸭子全身蔓延,当整个身子褪掉绒毛长满羽毛时,鸭子就成熟了。可是,数来数去,一群鸭子只有十一只,因为浪汤了九只。
母亲的心思活络了。她每天一二三四地数着这群鸭子,在进鸭舍前,我已经数过一遍了,在河塘里召唤时,我也已经数过一遍了,可是母亲就是不放心,还是要去鸭舍里数一遍。这样数过来点过去的,还是觉得不过瘾,索性抓起一只鸭子来,用稻草把鸭脚缚住,拎在手里掂掂重量还不过瘾,又令我去隔壁邻居家借称。这一称,就称出了母亲脸上的盈盈笑意来。母亲说,可以出卖了。
先卖掉五只再说,母亲又说。母亲把五只鸭子分别用稻草缚了脚,那缚脚的稻草少说也有半斤,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将稻草卖成鸭价,骗取买鸭人的钱。再然后,将一大盆糠拌饭一一填进鸭嘴里。我后来知道,所谓的填鸭式,就是鸭子活受罪的样子。鸭子想不吃也难,母亲的左手把两片鸭嘴弹开成一张弓,右手一把一把地将粗糙的饭塞进鸭嘴里,那一刻,鸭子竭力将脖子伸长,吃力地咽下母亲的强硬,吃出鹅颈的样子,最后,鸭子不得不被塞得热泪盈眶。五只鸭子最后被缚拢在一起,头朝地、脚朝天,拴在父亲的自行车车把上,那些鸭子们,吃力地拗起头来,因为它们实在看不惯这个颠倒的世界。五只鸭子当然卖了好价钱,一沓钱从顾客手里交到了父亲手里,又从父亲手里交到了母亲手里。母亲数过来数过去,又像认真地数鸭子,最后,母亲把钱放进一个秘密的地方,或是箱子里,或是竹席下。母亲说过了,这鸭钱过年时要买布料做新衣裳的。
有一只鸭子可能送人了,那是不得已送的,有亲眷人家生了孩子,不能两手空空去探望啊,来来往往地亲密走动着,这份人情是断然少不得的,于是只好将主意落在鸭子身上。有一只鸭子被邻居家买走了,邻居家来了贵客,一时来不及置办酒菜,就顺便在我家买了一只鸭杀了。那么,家里只剩四只鸭子了,听说最近鸭的价钱涨了些,于是又按捺不住换钱的欲望,抓起四只,又放掉一只,最后将三只鸭子又拿到街上去卖了。这个时候,家里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只鸭子,它漫无目的地在道地转来转去,无意觅食,嘎嘎嘎地叫唤,寻找它的同伴,时而停下脚步,侧着头仔细聆听,试图摸清它的兄弟姐妹们在哪里。这日子对孤独的鸭子来说,是无比难受的,它失魂落魄的样子,鸡们看见了,鹅们看见了,狗也看见了,猫也看见了。
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把最后这只鸭杀了。母亲说,杀掉算了,辛辛苦苦养了一群鸭,自己总得杀只吃吃的。杀鸭的动作无比利落,那些羽毛被开水煺下来,晾在簸箕里,等待换糖佬来换针线。那只鸭变成了肉,蒸在碗里,散发出阵阵清香。母亲拿起筷子,挑一块鸭腿放进我的饭碗里,算是对我养鸭有功的奖励,同时不忘交代一句以后要听话之类的。一家人啃着鸭肉,嚼着骨头的时候,始终伴随着母亲的絮叨,母亲的絮叨是关于一群鸭的总结陈词,可概括为:好吃不能懒做,吃完了鸭肉,还得再养一群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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