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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席卷了整个庐州。
十里八乡的人们扶老携幼前往州城讨生。
城主范俊出身颖川白鹿书院,向来以天下万民为本,不忍灾民受饥挨饿,从自家库房拉粮食,在东门外设粥厂,救济灾民。
其粥所用白米,虽为陈仓旧米而制,但粥中立筷而不倒。诚可见城主范俊之人品,其行大善。
嗷嗷待哺的灾民们蜂拥而至。
范俊深谙兵法,为防灾民冲击粥棚以至施粥无序,与灾民们声明二法:一、不许插队争斗,扰乱秩序;二、不许哄抢食物,恃强凌弱。并将其张贴粥棚之上,违者无粥食并乱棍打出。
范俊站在城楼上,看到近万灾民秩序井然,欣慰地点了点头。心想哪怕为此得罪家中族老也值了,这才是一个有责任的官员应该干且必须干的事。
虽然族老们顽固不化,只顾自家,但自己作为范家的代表人物,族老们最终还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回头还是口头上跟三位族老服个软,全宗族之谊为好。
正如此想着,城下粥棚处传来吵嚷声。
十几个汉子不知道从何处冲来,对着粥棚附近的百姓喧嚷。说陛下从湖广调拨了近十万石新粮,被州主贪墨了八成,如今只拿出这么点陈粮打发我们,所以才每人只许一碗。
范俊听到这话气的吐血,心想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在此污蔑。据同年所书,皇帝陛下现在正在跟户部扯皮呢,调拨是会调拨,但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而为了这十天半个月的空窗期,自己强行从自家拉粮来赈济还险些和宗族闹翻。
但白鹿书院出身的范俊,还是本着“理不辩不明”以及“不可不教而诛”的观念,准备下了城楼来向灾民解释一二,再抓捕领头闹事者。
只是有的灾民们走了好远的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加上有人蓄意闹事,随着几个粮袋子被划开,白花花的大米闪耀流出,灾民们的眼睛瞬间放光,一个个疯狂地上前哄抢。
十几个维持秩序的衙役本欲上前阻止,但瞬间被成百上千的灾民冲击得东倒西歪。
刚开始还只是闹事者和一些胆大的灾民哄抢,到了范俊下了城楼时,场面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
已经不止是灾民在哄抢,就连看热闹的城内百姓都本着占便宜的心思加入了哄抢的队伍。
好在不是王朝末年,国家总体是安定的,他们只是抢了粮食就一哄而散,否则闹出民变冲击城池也是有可能的。
范俊被挤得帽歪身斜,靴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踩丟了一只,在城门的角落里望着倒塌的粥棚,翻倒在地的大锅,蹲在地上欲哭无泪。
这时,一只褶皱的大手轻抚在范俊的肩上。
范俊扭头看去。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梳得却很是整齐。看起来年逾古稀,手上和脸上的褶子丘壑连绵,似乎藏满了大大小小的人生故事。此刻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在范俊的肩上。
“三叔公,您也是来嘲笑我的吗?”范俊定了定心神,看着这个族里最具威望的族老,沉默片刻后出声言道。
三叔公看着这个宗族里如今最有出息的后辈,眼神里略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他像二十年前一样抚着小范俊的肩,轻轻拍了拍,而后缓缓地摇着头,没有说话。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至于有人作乱,我承认。”范俊扶着膝猛地站了起来,忽然觉得有些高低不平,索性踢掉另外一只靴子,“十几个衙役太少了,不足以震慑宵小,明天我必加派人手……”
国法有则:城主只管政事民生诉讼等,唯不可染指军权。若需调动,需请旨上报。即使事急从权,也仅可调动五十人以下兵丁,且必须得到本城都尉许可。而之前范俊已经询问过庐州城都尉丁勉,然其以守城重责在身,防止灾民作乱为由拒绝。这也是城主范俊之前只能派出衙役维持秩序的原因。
说到这里,范俊顿了顿,满怀期望地望着三叔公。因为只有这位族里最具威望的三叔公开口,宗族才会派出部曲家丁,范俊才会有更多的人手。
三叔公抬了抬手,制止了身后两名家丁的搀扶,双手拄着拐杖说:“俊儿,你天资聪颖,以白鹿书院前三甲之名被举荐,短短三年已是一城之主,宗族以你为耀。你一心为民本无错,但你之前多是从事教化之职,而今这件事,却并非仅仅是书中所言之道理,这不是加派人手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有何不好,于公能赈济百姓,于私能增加宗族名声。况且家中存粮尚……”
范俊扫了眼周围,忽然闭口不言。普通百姓尚且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范俊到底不是迂腐的性子,自知一时心情激荡,口不择言,默默低下头来。
“还好,没有傻到家。”三叔公凌厉的目光和缓了下来,和蔼地笑了笑,“过来,扶我回去。”
“是!”
范俊抬头看了看三叔公的笑容,也不穿家丁找回来的两只靴子,上前搀扶,又喜滋滋地应道。
范俊心想能否派出人手还得看三叔公,而从小的时候,三叔公就一直对自己很好,这次能从家中库房拉粮出来,也是当时三叔公力排众议,以其威望压服了其他两位族老,才得以成行。
范俊这时心态已然平和了下来,搀扶着三叔公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范家是庐州大族,大都定居在城外五十里处的范庄,也从事些布匹生意。在庐州城内自然也有范家的商铺和宅院。自半年前范俊成为庐州城主之后,范家的布匹生意愈加兴旺了起来。
此刻,他们就是在去往城内范府的路上。
马车上。范俊与三叔公共处一车,相对而坐。
“三叔公,您怎么来了?”范俊突然想起,三叔公年轻的时候喜欢到处游山玩水,广交朋友。到老了,反而不喜欢到处拜访,整日在范庄晃悠,也有时在院子里弄个躺椅晒太阳,一躺就是半天,有时就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反正基本不出范庄。
“我怎么来啦?还不是想你这个小猴子了。三年了,你也不回家看看我,一回家就是说拉粮食的事。怎么?三叔公还不能来看你?”三叔公睁开眼,笑了起来,似乎从范俊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调皮捣蛋的小范俊。
范俊想起小时候趁三叔公午睡偷偷跑去揪胡子的事,以及自己自打为官以来,还没有回过一次范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三叔公,我……”
“无须自辩。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前几年在余姚为官,教化百姓,颇多建树。三叔公在家也听到你的文名,很是高兴。你公务繁忙,三叔公能理解的。”三叔公摆了摆手说,“每次看到你的家书,也就看到你了。”
“那这次您来,就多待几日。让俊儿好好孝敬孝敬您。”范俊看向三叔公的满头白发,心中涌出一抹温馨。范俊此刻再无他想,纯粹地只是想好好的陪陪老爷子。
“拉粮一事已经是三叔公强力支持了,可不能再让三叔公在族里难做。”范俊眸光流转,心中如是想到,“至于人手的事,再好好想想,定然会有其他办法的。”
三叔公眯了眯眼,瞧了瞧范俊,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范俊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三叔公已经靠在软垫上,似乎睡着了,旋即也开始闭目养神,暗自咂摸起今天的突发状况来。
“日参省乎己”可是书院夫子时常教导的,不敢或忘。
范府坐落在东城和南城的交接处。但是因为照顾老爷子,尽力避免大的颠簸,车夫赶车走得很慢。夕阳西下,给整个城池撒下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马车终于缓缓地驶进了范府。
晚食罢。
范府书房旁的小会客室。
“三叔公,您这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吗?”范俊适才晚食时琢磨了会,总觉得三叔公过来不只是看看他,估计是家中有什么事情发生。难不成是他那个整日在外游荡的堂弟又惹了什么麻烦,需要自己在官面上斡旋一二吧,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难不成这次是堂弟惹了什么大麻烦?以至于之前都是书信告知,这次却是三叔公亲自来找自己。
范俊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紧。
“家里倒是没什么大事,一切都还好。”三叔公抿了口茶水,,继而说道,“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看你,顺道给你再上一堂课。”
范俊听罢,满腔的回忆迸发,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就像小时候在族学听三叔公启蒙讲课时一样。
“是!老师。”
“我观你晚食时神思不属,可是想到些什么?”三叔公缓缓而言,接着又问道,“你现在可知为何有人冲击粥棚,挑起事端?”
“三叔公,路上我已想过,想必是有些人不满意我在庐州的施政之策,故而派人捣乱。明日我必调派人手,严加看管,凡闹事者从严处理。”范俊一抖长袖,愤愤而言。
“这固然是一方面,但无伤大雅。任何新上任的官员都会有此一遭的。” 三叔公微微颔首,接着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俊儿暂时就想到这么多,还请三叔公指教。”范俊站起,揖首而答。
三叔公按了按手,示意范俊坐下,继而言道:“丁都尉也是外来庐州为官,与你无冤无仇,你可知他为何不卖你个面子,支援兵丁与你?”
“三叔公,虽说天下基本太平,但灾民冲击城池确有一丝可能。”范俊慎重出言,但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毕竟庐州都尉辖八百兵丁,多五十少五十似乎也不影响什么。脸上似有所悟。
三叔公看了看范俊的神色,打断他的思绪,提点道:“丁勉,年四十有三,衢州人士,轮调庐州都尉一年有余,三月前纳庐州谢姓粮商之女为妾。”
“三叔公,您是说……这事跟庐州城内粮商有关?”范俊心下恍然,却不知放自家粮与灾民食用,又没有征募粮商之粮,与他们何碍。但心思流转之间,突然想到,灾民只是受灾无食,但也不全是家无余财,此刻举家出外,定然随身携带着银钱或是其他值钱的物资。而自己东门施粥之举,定然得罪了城内的各大粮商,想必还有典当铺子。那此事就不是加派人手就能从根本解决的问题了,范俊恍然大悟,但又皱起眉头,思索着应对之策。
三叔公不等范俊思索清楚,继续沉声发问:“我且问你,城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吃得起上等白米,哪怕只是陈年白米?赈济灾民用点糙米即可,你用白米就罢了,但为何不加些糟糠碎叶,还是如此实诚的浓稠厚粥?你是觉得家中粮食充足足以应对,还是觉得灾民不够多?”
范俊初闻大惊,素来和善的三叔公竟然如此,难不成灾民就不是人,就不能吃点好的。但紧接着若有所悟,城内百姓也颇多穷困者,浓稠的白米粥谁不想吃,一开始可能还有些观望拘谨,后来场面混乱之后……范俊面色涨红,一丝丝惭愧之色浮现脸庞。
三叔公润了润嗓子,又语重心长地慨叹:“俊儿,你学问是顶尖的,人情世故也不是不懂,这次怎会如此莽撞?你如此做派,城内的粮商如何卖粮于那些家有资产的灾民,他们借此盈利的确不合人心法理,但世情如此,非是你一小小城主所能定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若不是出身庐州范氏,事情发展下来危及自身也是很有可能的。”
是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怎就如此糊涂,一时蒙了业障呢?若不是三叔公……原来三叔公是特意来点醒自己的,否则赈灾不成,有人推波助澜,说不准真的会激起民变。
范俊本就聪明,此刻听罢,恍恍然之中,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谢老师赐教!”范俊离席而立,一揖到底。
响鼓不用重锤。三叔公察言观色,确认范俊理解明了之后,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茶水,拈须一笑,孺子仍可教也。
………………
第二日。
范俊与三叔公立于东门城楼。
东门外,粥棚又立。几十名范氏家丁与衙役共同维护着秩序。
“这庐州城主如此缺德,好好的白粥掺了这么多糟糠草料叶子?”有人一顿痛骂。
“这啥破粥,不吃也罢!”
有人从队伍中离去,但迅速有人顶上空缺。
“这才是知民生疾苦的好官啊!”一个老者大声言道。
旁人皆不解。老者继而解答道:“你们没发现队伍里离去了很多人吗,那些人可是都冲着白米粥来的,是跟我们争抢救命食的人。而只有我们这些饥谨无着的苦哈哈,才不会在意粥里掺杂草木糟糠啊。”
说罢,朝着城楼上的范俊二人深深一鞠躬。灾民们这才恍然,不约而同地齐齐朝着城楼行礼。
范俊望着城下或磕头或作揖的百姓,心下慨叹:这才是真正的赈灾啊!
一步尘世间卍苏州202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