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有一些词语很奇妙,既带微微荡漾的动感,又有万籁俱静的荒寒,比如荣枯,比如深渊,比如念想,比如海,比如大雪。

一场大雪是值得等待的,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等待雪,而是在等待平凡生活中一场具象化的洁净与美好。

偶尔沉浸于自然之中颇有益处,你会发现在自然世界里,许多废话无需多说,许多弯路无需多走,一切简单明了,霜雪风露有它们自己的天数,从容而盛大。自然被诗人吟诵了数千年,还将继续被吟诵下去。

但在全球气候异常的时代,如今的雪好像已不太遵循上天的安排,看到新闻中说“降雪”成了一种越来越“濒危”的天气现象,我们为此悲哀,却依然屈服于骨子里对净美的企盼,在二十四节气的轮回之中等待大雪落下,然后融化,再归来。

父亲说他年轻时,大雪依旧准时,二十五岁那年,雪落得格外多,也格外洁白。他站在教职工宿舍阳台,望见楼下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洗衣裳,雪花卷进来,碎玉飞坠,她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她的棉袄红得很纯正,如同燃烧的温暖的火焰。

“那年雪真大啊,把院子里的松树枝压倒一大片,我陪着红棉袄姑娘扫雪,后来那个姑娘就成了你妈。”

我出生时也落了一场大雪,后来童年记忆中的雪则太过细碎,还没降临大地就已经融化,小伙伴们会收集草地上一点点积雪,捏个叫人怜惜的小小雪人,细眉细眼,腊梅花头上戴。

再后来高二的冬天,快过年了,学校留我们复习,出人意料地落下一场真正的大雪。晚自习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深且寂,扑面而来的空气清且冽,雪结成的冰晶泛出莹莹光彩,映着路旁茶花大朵大朵深红色的影。刚刚记下的数学公式与英语单词在寒冷中缓缓褪去了,浮上心头的是很久以前背过的《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我仿佛不再从学校来,要回家中去;我仿佛从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的冰魂雪魄中醒来,要去会一会张岱——不是在他“好繁华,好美婢,好鲜衣,好骏马”的少年,而是在他“破床碎几,折鼎病琴,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晚年,听他回首恍若隔世的大半生,同他再游一次雪西湖。

今日大雪,至此而雪盛矣。如果落雪,雪后月亮升起来,那么此刻的天空与大地皆应光明洁净。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 下面平铺着皓影 / 上面流转着亮银 /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 月色与雪色之间 / 你是第三种绝色。”

上一个余先生离去的冬天,自然的雪和想象的雪同时骤然落下,天地茫茫。此后在无数个落雪的夜里,仍旧会有人记起这些诗句来——他与他的诗,因此复活,生长出带着雪花的清净的低温的欢喜。

大雪降临了,落在生命之中而不是生命之外。有些时候,我对此毫不畏惧;另一些时候,寒冷一寸一寸涌上来,我就在这样的文字里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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