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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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阴天,薄雾。不时有风吹过,很有些凉意。

他从楼上下来,步伐均匀有力。风掠过他的衣服,更显得他消瘦。伸缩门只开了窄窄的距离,一眼望去,学校的前操场空无一人。偶有提前交卷的落叶被风卷走,一片萧然。校门口,印有学校名字的大理石上满是灰尘和雨季留下的脏污。龙钟的金色大字,一片树叶卧在“学”字的一个点里,像极了老街道上故障的霓虹灯。

他戴一副眼镜,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面容清秀。

他出了校门就一直往北走,不到一刻钟,眼前已经看不见路了。两座桥型建筑很巧妙地弯向回路,他眼前,是横流沧海。

赵玠从后面匆匆赶来。这是个中年人,体态偏胖,不爱运动的他跑起来像个气喘吁吁的老头。在赵玠看来,成绩优秀的他放弃学业简直不可理喻。但现在,赵玠只字不提考试的事。建议已经说过很多遍,赵玠遵重他的选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帮赵玠整理学生的档案,这是他最后一次帮班主任做事了。档案里的名字都是他的同学,无比熟悉。而他的那一份,已经被赵玠锁在左上第二个柜子里,等待年月给它蒙上尘埃。三年班长,高中仅有的两名入党成员,赵玠为他感到骄傲,即便明天同学们都走进考场,他走进的,是去另一个城市的车站。

有网络大咖说,高中结束时,大家都在匆忙地收拾东西,有的关系不错的同学甚至没来得及道别就已经先行离开教室,祝福拥抱的画面不曾出现。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有些人,可能再也不会谋面了。回头看啊,那次分开,真是像极了之后的每一场离别。

或许吧。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或许吧,即使自己是老师也难阻止离别的仓促。赵玠简单地对面前的学生说了几句,转身和他一起看眼前汹涌的波涛。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第一章逃跑计划




好烦,又是英语课!陆抗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看着满黑板阿拉伯数字,又开始发困。

同桌王伦倚在墙上,调侃陆抗反正是睡觉,什么课并无所谓。他翘着的郎腿,优哉游哉地晃动上面的脚。陆抗一咂嘴,骂一句,扑向王伦。两人当然不会真打,只是家常便饭般地皮皮闹闹。见陆抗扑过来,王伦一脸奸笑地求饶。

前排的苏城和他的女朋友季然在不远前嬉闹,这俩人拉拉扯扯有说有笑,一副乐乐陶陶的样子。小两口的卿卿我我,班里同学习以为常。即便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偶尔的,它也会让陆抗想起迟静,接着引起这名少年心中一些,淡淡的,很悠远的感伤。她曾是他的理想与期望,她曾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梦醒后,失落的内心深处。然而这就是这个单恋的全部内容,更多的叠词毫无意义,她已成为曾经,他们早已没了交集。

不管心里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外面的世界还是不会因内心的风暴而改变什么。干净的门窗,这学期刚换的桌椅,坐在第一排安静看书的陶卉。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万物焕然一新,桃红柳绿,燕语鸠鸣。天气不像刚开春那么冷,夏天的炎热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到来。时间潺潺流动,沿着应有的轨迹。

看见陆抗眉头紧锁,王伦讥讽地问他是在想念哪位姑娘。陆抗面露愠色,默不作声。王伦毫不在意,转身继续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女生,时不时吹几声响亮的口哨。

  “喂,阿抗!你看,小骚货今天穿得真性感。这才什么时候,超短裙露肩装就亮上了。不过你别说,那双腿真细真白真长,真想上去摸两下,嘿嘿嘿嘿。”

王伦嘴里的小骚货指的是顾沁婷,她是隔壁3班的班花。双水中学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顾沁婷的穿衣就是全校女生穿衣的底线,她总是在刷新校长的底线。她曾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下身只穿一条超短裙和白色丝袜,那场雪下了一个星期,她雪白的双腿也在皑皑的飘雪里穿行了一周。乌黑的长发,窈窕的身影,她一举成名,名扬双水。她是王伦的女神,王伦也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惜——

  “你连她皮带也摸不到啊喂!”

王伦对陆抗回报的嘲弄也不在意,哨声依旧花俏而响亮。



双水中学是江海市的一所普通高中,学校前面有一条江,叫苑江。大海和学校之间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故名曰“双水”。早前,学校名叫江海中学,后来越办越差,“江海”这个名字就被没收了。

双水双水,越办越水。

一个月前,小高考成绩出来,一直稳坐年级第一的高二学生朱明竟然有一门学科没有及格。平日寡言少语,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心灵大受创伤,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朱明投江自尽。

下午第四节课下课,这个课间有30分钟——后面的晚自习一直上到八点,这段时间学生可以出校门买一些吃的东西。陆抗和王伦勾肩搭背,向校门口卖手抓饼的小摊走去。隔着一条宽阔的街,就是苑江。朱明站在江边的路牙子上,直勾勾地栽进水里。陆抗王伦忘了摊上正在做的饼,急忙冲过去看个究竟。水很脏,时有垃圾漂过。朱明在水里翻江倒海,路上的人目瞪口呆。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并不汹涌的江里,肮脏的水面逐渐平静。

突然,朱明探出头来,只有一颗脑袋,浑浊的江水掩盖住了他的身体。他不说话,默默往岸边走。

岸边的人看见水里有一颗人头向自己“漂”过来,个个面色如土。

妈呀,诈尸啦!王伦大声尖叫,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他双手死命抱住陆抗的一只胳膊以保持平衡。这一叫,引起了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的恐慌,街道顿时乱成一团。岸边喊叫连连,女生纷纷后退,有的被吓得哇哇大哭,更有甚者吓得腿软,瘫坐在地。幸好这条路上没有多少汽车,否则再发生几起交通事故,就真的闹大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学生们纷纷把手里的食物往朱明的头上扔,顷刻间,朱明的头上挂满了各种面条大饼葱油浆醋,惨不忍睹。朱明恼羞成怒,一把抹开头上的秽物,道:“干什么干什么,什么诈尸啦头掉啦嗯嗯啊啊鬼叫些什么啊,我还没死!”他怒视着岸上的人,想用眼神让他们乖乖闭嘴。可是目光交错的瞬间,他又怯懦地转向另一个人。

被他这一吼大家都安静了,一条街顿时鸦雀无声,但很快又炸开了锅。人们这才才反应过来,他是站在水里,水深只到他脖子。朱明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爬上岸,他不停地打着哆嗦,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出乎陆抗意料的是,朱明又瘦又矮,和之前想象中大高个儿的形象相去甚远。

十几年前,江水还很干净,王伦的父亲带王伦来游过泳。王伦说如果朱明跳的位置再向东去几十米,就淹死了。那里,水比这边深了一倍多。陆抗点头,念叨句可惜了。仔细一想不对,怎么可以盼人死,赶紧说幸好,幸好。

朱明跳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他转学后更是谣言四起。有人说,他本身头脑就有点问题,能力低下,正因如此,别的不能,死读书还是可以的,加之家长管教得严,所以读读读在这烂学校读到了第一名。考试那天由于紧张,导致严重失误,没有过关。他深受其打击,内心十分悲凉,遂有了轻生的念头。

有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朱明没过关的学科,既不是第一场考,也不是最后一场考,怎么会紧张?导致他不合格的真正原因是他不知怎的得罪了学校一领导,领导通过各种关系,硬是把分数给改了。挂掉的那门分数是59就是一个凭证。

还有人说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失误,很正常一孩子只是有点内向,一次考试失常想不开了而已。

空穴来风。朱明虽然学习好,但是很不招老师喜欢。他社交能力极差,万事不知权变,为人处世的道理一概不知,也没有一套自己的原则,除了会学习,很多地方都像个傻子。他的同学常欺负他,这是事实,他们眼中的朱明,也的的确确就是个只会学习的傻子。大概因为如此,他才会得罪校里的某个领导。这更玄乎,他惹校领导不高兴,领导批评他处分他就是,何必改他分数?领导难道不知道小高考没过的后果?

有人说,他是不经意时冒犯了领导,朱明本人对这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也没考虑太多。但是领导如临大敌,处处暗算朱明。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哪个听起来都像真的,又好像都站不住脚。

事情本身成了谜团,很多人酒足饭饱乐此不疲地说笑,并非关心事情的真相。好比有些食物吃到嘴里嚼一嚼就吐了出来,只是消费它的味道。

不去比较高二、老师和附近的百姓,高一的学生对跳江一事的兴趣远不如高三毕业班的学生。风声过去之后,陆抗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很少再想起。



  “喂,轮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对她产生任何兴趣也别对那种女人抱有任何幻想。她才多大?我不是要一个女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说穿短裙露肩装有耳洞化妆的高一女生如何如何。可是呢,在这里五月份就穿超短裙鹅毛大雪天穿丝袜,羽绒服里直接穿内衣且拉链拉得很低露出乳沟任雪花往衣领里灌,刚开学那一阵天天露脐装差点被处分,等等。事儿多得是,有些你也亲眼所见,如果你觉得这些发生在一个高一女生身上很正常,那么抱歉打扰了。嗤,也不懂她已经被多少个男人睡过多少次了。说真的,如果你和她在没有人的地方相遇,你给她八百,她一定和你开房,也许不要八百,五百就够了。”

  “喂喂喂,阿抗,有没有搞错啊,你那么认真干嘛,看看而已,我又没少块肉,你说对不对?嘿嘿嘿嘿。”王伦脸都没转回来,从他那恶心的声音中就可以想象出他猥琐的表情了。

陆抗不再和他废话,也懒得看他

上课铃响,老师还没有来,一切还是下课时的样子。苏城季然两人在打情骂俏,教室里皮闹的学生随处可见,少许几个人皱着眉头在看书。王伦依旧色眯眯地看着窗外,陆抗身后的毛一伟从下课起就在玩手机,一动不动——他上课也总是想方设法地玩,一个学期他的手机被没收了六次,每每手机被没收,他总是会死皮赖脸地去老师办公室要回来,老师被说烦了对他进行一番说教之后就会还给他。他出了办公室的门,苦口婆心的教诲早已忘到了脑后,脸皮之厚让人咋舌。陆抗推了下毛一伟的头,毛一伟又把头挪了回来,也不看看怎么回事,继续玩他的手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蕊回过头,指着手里的小说,告诉陆抗她已经看完了。声音不大,表情夸张。陆抗见她要把书扔过来,赶紧制止,她便叫后排的木木递给陆抗。陆抗冲小蕊耸了耸肩,小蕊说,那你下午再带本给我。陆抗问这次要什么样的,小蕊说随便,只要你觉得好看就行。说完,又补充一句,还是不要外国的。

刘小绿走进教室,小蕊转身坐下。教室里安静了一些。刘小绿把课本放在满是粉笔灰的讲台上,两只手扣在背后,一言不发。教室里还是有很细微琐碎的说话声。有个下位的同学又迅速回到位子上,带着点焦急与慌张。毛一伟抬抬头,才想起今天是他值日,匆忙上去把黑板擦了。底下偶尔传出几声干笑。陆抗在桌上垫了本书准备睡觉,王伦掏出本杂志杀时间。






一觉醒来,一堂课才过了十分钟。英语老师刘小绿在讲台上呱呱呱地讲一堆听不懂的话,歪扭的板书是陌生的字符,讲的错与对?谁知到呢。都是在各自的领域装痴卖傻,一个佯讲,一个佯听,陌生却又友好,彼此没有情感却也毫不侵犯。如太宰治所说,相互欺骗却又毫发无伤,好像双方并没有发生欺骗似的。当然咯,看似华丽的建筑,若只是看似华丽,那一触即塌也是理所当然。

刘小绿布置了个任务后,走下来巡查。她所到之处,同学全是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离她较远的,有恃无恐,还在忙着自己的事,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陆抗趴桌上发呆,还在想那件让他已经想了十几天的事。前面的苏城在课本上涂鸦,同桌王伦和苏城的同桌木木偷偷地聊着天。后面的毛一伟趴在桌上的两摞书上,一动不动。被两摞书和他身体遮盖的,是他前天才新换的手机。毛一伟的同桌看起来像是在听课,其实一定是在想中午吃什么。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每一天都像是被复印出来似的。这是最平凡的情景,这是一切危险的开端。

刘小绿在甄浩武位子旁停下,两人聊着些什么。应该是成绩吧,月考的英语成绩,甄浩武退步不少。

不一会儿,班里开始乱了。王伦最先坐不住,勾头张望着,四处找人讲话。毛一伟任风吹雨打,自巍然不动。陆抗转过身去,看见他那德性,莫名其妙地有些来气。陆抗用胳膊肘顶了顶王伦:“嘿,轮子,看毛一伟那样哦,让我撩他一下。”说完,直接给了毛一伟一个脑瓜崩,弹得陆抗手都疼,毛一伟却像个木偶一样,毫无反应。

陆抗见毛一伟没动静,无名火生得更大了,他手指蜷曲起来不停地磕着桌面,盘算着怎样让这整天只知道玩手机的木头有所反应。王伦见毛一伟不反抗,来了精神。他捋了捋袖口,嘴里不停嘀咕着让我来。他身体向后倾,接着再猛向前冲,来个“双管齐下”——两只手一起弹。毛一伟痛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收起手机,从桌上抄起一本书便打。王伦手指头弹得生疼,顾不及躲,直甩手,边甩边骂:“狗日的不要打我——汉奸不要打我——卖国贼不要打我……”毛一伟的头被弹得嗡嗡响,大脑短路,组织不出骂王伦的语言,只好更卖力地戳击对方。

王伦努力躲闪,无奈空间有限,毛一伟拿的又是本大书,被打中无可避免。更糟糕的是,一向嘴快的他现在骂得缺词,这让他很尴尬。他一只手还击,嘴里唠叨着“哎呦你个,你个,你个刘小绿!哈哈哈哈。”王伦尖叫着,一阵狂喜,他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高兴,“你个朱西月,你个杨洁……”

趁两人闹起来的劲儿,陆抗绕到毛一伟身后,他先给王伦使了个眼色,王伦会心地笑了笑,继续装模作样地闪躲、谩骂。为了掩护陆抗,他还加大攻击力度,一边打,一边闪躲。嘴里一边笑,一边骂,整个人处在一种半疯癫状态。陆抗对着自己的手掌吹了吹气,仿佛他是个牛仔,手里还拿着把冒烟的枪。他在空中比划比划,随后踮起脚身体绷直,右手尽可能向上伸。

  “啪——”,一巴掌打得毛一伟一个踉跄,桌上的两摞书被撞得掉了一地,手里的武器随之脱手。他捂住受伤的屁股,两手来回地搓,一旁的王伦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抗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抓起英语书,“专心致志”地读单词。无奈平日功课荒废太多,书上的单词全不会,心里紧张,一时也胡编不出什么读音,只好放声背几个熟练的单词。好在日常有用,倒不至于全忘掉。他清了清嗓子,念道,fuck,fuck,f,u,c,k,fuck,bitch,bitch,b,i,……

前排的苏城、木木一头雾水,连连回头看个究竟;王伦笑得发了狂,已发不出声音,浑身抖动,脸涨得通红,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

毛一伟挤了过来,两只手不停地掐陆抗的腰,道,就是你,你就不用装了,我看到你了,你以为我傻啊,你英语课从来没听过,再说了你个白痴,英语书拿反了都不知道!

陆抗根本没想过能瞒得过毛一伟,此刻也不申辩,直接应敌。他用手挡住毛一伟的手,用膝盖顶住毛一伟的肚子以防他整个人压过来,结果身体严重后倾,双臂都使不上劲儿。他们就这样拉拉扯扯你来我往推三阻四横七竖八……

过了一会儿,形式逆转,陆抗把毛一伟的手握住,企图推开。四只手拧在了一起,膝盖也对顶着。陆抗虽是坐着,力量上吃点亏,好在是用屁股支撑身体,不用像毛一伟那样金鸡独立。两个人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样子十分滑稽。陆抗不愿和毛一伟如此纠缠下去,便求助于王伦。在不严肃的环境中求助于不严肃的人,结果可想而知。王伦不仅不插手,反而在一边说着风凉话:“你看你们两个哟,在课堂上做这种动作,道德败坏,有伤风化……”

陆抗鼻子都气歪了,他恨不得过去抽王伦几下,可眼前的毛一伟还像死猪一样赖着。他对毛一伟说,要不我们别打了,一起打王伦。谁知毛一伟不吃他这一套,依旧纠缠他不放。陆抗双手猛地向前一推,想把毛一伟推开,不料力气使得过猛,重心过于偏前,凳子一滑,整个人坐到了地上。陆抗疼得是龇牙咧嘴,毛一伟乘胜追击。陆抗气乐了,索性不站起来,坐着陪他玩。


两人玩得正起劲,刘小绿走了过来。毛一伟慌忙回到座位上坐好,拿起英语书,作沉思状。王伦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由癫狂变成学习状态。班里的嘈杂声逐渐停止。刘小绿径直走到没来得及爬起的陆抗身边,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脚。重重的一脚,踢得陆抗玩性全无,也是在他头上浇了一把火。怎么说我也是被打的,你现在踢我是不是病啊?!陆抗心里想着。他“噌”地一下跳起来,拍了拍衣服,白了刘小绿一眼,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关你屌事啊,操。”

旋即又坐下,扭了扭刚刚被毛一伟弄得有些痛的脚脖,低声地骂着,他妈的。

就这样,刘小绿被晾在了一边。班里安静极了,几乎所有同学都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窥望着,当然,王伦和毛一伟依然在埋头苦读,却坐如针毡。这时候的刘小绿处在一个极其难堪的位子,陆抗的话粉碎了她从事教师工作这十几年来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的姿态,她随心所欲控制的课堂犹如在掌中旋转的两颗铁球,她乐在其中。如今有颗铁球要跳出掌外,放任它不管任铁球砸自己的脚?简直是以下犯上,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有刘小绿的鼻子里喘着粗气。人们都不敢动弹,生怕惹出些什么动静。陆抗倒不在意周围可怕的寂静,还在扭自己的脚踝,偶尔,这沉闷的教室里还会听见他骨节所发出的咔咔声。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原本是清脆的,传进刘小绿耳朵里却变得既空洞,又刺耳。

  “咔——咔——”陆抗的脚踝其实早就不疼了,现在扭来扭去的反倒有些难受,可是他不愿意停下。教室后面挂着的扫描钟,秒针悄无声息又划了一周。时间的线肆意拉扯,刘小绿愈加难堪。


高跟鞋的声音近了。女子又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单调的喀喀声比音乐更具魔力,它穿破哄吵的大街,似闪电划破夜空般地在人们脑中闪过。路人纷纷收住脚,做活的人也放下手中的工作,目光都涌向了这个有沉鱼落雁之色的女人。肮脏的大街成了她的舞台,她款步姗姗,白色而秀气的鞋不染一尘。女人轻蔑地扫过形形色色的人们,继而继续看着前方,目光不做任何逗留。这副傲慢的姿态不仅不会给路人带来厌恶的感觉,反而更生对她的崇拜。忽然人群中跑出一孩子,拿着一盆水对着她毫不犹豫地泼了下去。白皙的脸蛋刹时五花六道,人们发现她漂亮的妆容下丑陋无比的面目。这个女人无法相信,不久前街上的行人还为她的面容所倾倒,此刻,惊羡全无,如机械版刻出来的讥讽,和千百种嘲弄的目光。

哦,还有那个奇怪的小孩,拿着还在滴水的盆子,在人群中欢舞。时光无法倒流,地上没有裂缝供她闪躲,而在她和罪魁祸首之间,却是一条开阔的大路。


刘小绿恼羞成怒,不能自己。她的身体在颤抖,如同时光的线在不住地震颤一样。

周围依旧是出奇得静。

线终于被扯断,断成许多节,坠向无尽的深渊。

  “啪!”

刘小绿打了陆抗一巴掌。

没有人预料到她会这么做。

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仿佛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她大脑全被羞恼所盘踞,感知已变得模糊。

陆抗的脸却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愤怒,亦没有羞耻感,如果此时此刻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震惊,之后,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思绪回转,大脑仿佛有了意识。懵懵懂懂间,还未开口,也还未做出一个动作,刘小绿却再次发难。

  “我是女老师你知道吗?”

歇斯底里的声音,有些生硬。

  “女老师了不起?”陆抗感觉自己的力量慢慢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干,似有块痰卡在喉咙,吸走所有的水分。女字说地又短促又尖,老师二字直接破了音,最后那声了不起明明是吼出来,声音却并不大,只有附近的人才听得清楚。

  “我没说女老师了不起!我只是想说,你,不该骂我!”

喉里的不适似有还无,“那你就说啊,还有,那你就该踢我?”陆抗想往后倚在毛一伟的桌子上,做出一副不屑而张狂的样子瞪着刘小绿。然而身体只是向后移动一点,再不停使唤。他觉得这种坐姿有些扭曲,后背很不舒服。陆抗觉得有些尴尬,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像个呆瓜。他的一条腿还在跷着,未顾及放下。在刘小绿眼里,这就是一种做派,一种挑衅。刘小绿为了让自己的腿不碰到陆抗的鞋子,与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不屑强行命陆抗把腿放下去,身体只得佝偻着向前伸。

毛一伟低着头,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相反,王伦的身体此刻放得很轻松,转过头看着刘小绿和陆抗。脸板得违和,眉头紧锁。

  “你不该违反课堂纪律!”刘小绿找到了陆抗的小尾巴,紧紧揪住不放,语气很硬。

  “你——”

  “啪!”

不等陆抗把话说完,又是一巴掌。

干净利落,把陆抗打醒。

  “你他妈再打我一下试试?”

陆抗怒火中烧,一拳擂在课桌上,又一下子站了起来,望着眼前这个凶恶无比的女人,他回以同样凶狠的目光。

刘小绿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出去。”颤颤的声音。有气无力。

  “嗤——”

陆抗仿佛听见一个相扑手在对世界短跑冠军说,嘿,瘦子,来赛跑吧。

  “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学校你家开的你又是老几?!”此刻陆抗才算想起眼前的人不久前甩了自己俩耳光,而这之间短暂的时间,本应清晰无比,他却像睡了一觉一般,恍恍惚惚的。刘小绿的话无疑刺激到了他,他努力克制着回手的冲动。

  “给我滚啊!”刘小绿再次提高嗓门,边咆哮边跺脚。

短暂的沉寂后,远远的,传来并不整齐的读书声。

陆抗坐回位子上,刘小绿自己快步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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