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译文•乐极生悲

文林中短篇选46•

乐 极 生 悲

作者:[美]凯利·郝勒迪

翻译:苏文林

2000年12月20日译


故事是从阿肯萨斯的法庭开始的:审判一个年轻人致死三个男孩。审讯始于五月末,谋杀发生一年后。这天非常热,尽管空调开着,仍然阻止不了那个17岁的被告脸上的汗水。他已经供认不讳,尽管他的律师抗争道,警察录制的那段情绪激昂的录音和那份有着希德幼稚缭草签字的笔录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希德·特里德维是弱智,他说,是警察强迫他签的字。

希德的惊恐的脸上有一道长伤疤,他随着律师舞动着的手指望向凳子,又扭了回来,接着,希德的淡绿色眼睛又被法庭窗台上一只四处乱撞的知了吸引过去。他回想起在姐姐家最后一次看到这种昆虫时的情景,那虫子鸣叫着淹死在一碟柠檬中。他几乎听不到律师在说些什么。他姐姐厌恶地把那碟准备做馅饼的柠檬倒掉了。她没有到庭;只有希德的父亲老希德陪他来了,当他儿子被捕时,他像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还要为据说是希德的同谋开一次庭,其中有一名被愤怒的公众普遍认定为首恶。希德是分开审判的,因为他已经召供,指认了另外两人。

希德协助杀害了三个男孩,并且绑住他们的双腿,淹死在水渠里,公诉人说。

这就是陪审团所相信的事实,并迅速对希德进行了判决,不过这仅仅是序幕,开头而已。

审判又对伯纳蒂克特·杰姆斯展开,他是个魔鬼,用嘴咬伤女朋友,住在拖车里的被逐出者。是他把他的追随者希德和罗伯特·艾伯特拖入罪恶的深渊(六周后陪审团在同一个法庭中如是说),瞄准了三个受害者(他们八岁的面孔——一个暗藏着狡诈,另一个忧郁,第三个最可爱,开心地笑着——到现在已经登在坦纳西和肯萨斯报纸上几个月了)。如果对希德的审判是很容易的话,那么对伯纳蒂克特和罗伯特的审判则易如反掌。

在伯纳蒂克特的衣厨里,只挂着黑色T恤衫和黑色裤子,一名警察证实道,他的日记里有写给魔鬼的诗篇。

伯纳蒂克特的怀了孕的女朋友维多利恩·斯塔克每天都坐在后排。她16岁,红头发、漂亮,为摄影记者指着她的雪白的脖子上的牙印。她抱着她爱着的那个男人的孩子;那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说。她的母亲,32岁,不过看起来像60岁,坐在她身边,把耶稣的头像绣在枕套上。没人爱她,她告诉记者,并且她要成为魔鬼的祖母了,但是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她说;我希望女儿得到最好的。

伯纳蒂克特留着一头蓬乱的黑发,皮肤雪白,深瘪着下唇,长着一双恋童痴的眼睛。他在法庭上当场就已经入地无门了。每天审判完毕后都要经历一场诅咒:一个受害人的父亲(他本人那一年也将因偷盗邻居房车中的家具而受审)冲向伯纳蒂克特,使得保安人员和陪审团忍俊不禁:下地狱去吧,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的小儿子!他喊道。保安把他拦在离伯纳蒂克特一臂之遥处,再轻轻地把他推出大门。伯纳蒂克特站在那里没动,只见他那巨大的肚子随着呼吸飞快地动着,他的T恤衫上下起伏着。

另一个被告,罗伯特·阿伯特是个有问必答的人,而伯纳蒂克特则一言不发,而且还不作证。罗伯特否认一切:引诱三个年幼的受害人、刺杀、捆绑和强奸。但是,他弄胡涂了。他冲着公诉人爆发道,去你的吧,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是想把我往死路上逼呀。他的律师对审判官说,他建议他的委托人拒绝出庭作证,但是16岁的罗伯特却坚持出庭。罗伯特站在证人席上哭诉道,我是无辜的。

伯纳蒂克特18岁,但看起来要老些;他可能有二十四五岁。审判官宣判他死刑,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回答说,没有,先生。

六个月来,他出现在电视上,向那位刨根问底的、长着一双兔子眼的采访他的人抱怨他遭到了不断的强奸和监狱的伙食让人倒胃口。是的,他说,做爱时咬过女朋友,只是舔了舔,是在用舌头表示柔情。听得记者直起鸡皮疙瘩。我不崇拜魔鬼,我是白巫师,他说。他别的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谈那三个被谋杀了的男孩。伯纳蒂克特戴着手铐被带回死囚牢时,他们的面孔又闪现在电视上。面对摄相机,记者向观众保证,伯纳蒂克特在执行死刑前将一直十分保险地关在牢里;几分钟后,潮水般的电话打进电视台,观众们希望只要伯纳蒂克特还活着,每天都要强奸他。

发现那三个年幼男孩尸体的排水沟叫做十哩湾,仍然流过卡车站和洗车场。仍然不时有人在那儿放上花圈;其它的贡品,线绳和肮脏陈旧了的白丝绸歪扭在污泥之中,埋进了沟沿。维多利恩在和母亲同住的拖车里抱着她的新生儿,取名叫马拉齐。这名字的意思是“我的使者”,她说,中间的名字是迪斯蒂妮。她告诉一直跟踪她事件的那位记者,她做了一个梦:孩子出生前一天,她看到一只乌鸦,嘴里叼着一串东西,一长段录相带。这给我带来了希望,她说,她的红头发从绣有耶稣面孔的枕套里散露出来;背景里,婴儿在哭咽,维多利恩的母亲用勺子把通心粉和奶酪盛到纸盘里,邀请记者坐下来吃晚饭。

你觉得录相带上录的是什么?记者宽容地问。就是那只乌鸦叼着的?

维多利恩大笑着,那忧伤的格格声后来在她的学校的姑娘们中流行开来,她们不但模仿她的笑声,还有她那头披散着的头发——用一个小发网松散地束着头顶。那段录相带该是很有趣的,真的,和乌鸦没关系。它预示着我孩子的未来。维多利恩从小床上坐起来,说道,我记得圣经上说过,就是那本先知玛拉基书:“把你的所有带来仓库,用作我的午餐,以向我证明,耶和华说,我要不为你打开天堂之门为你祝福的话,东西可没地方放了。”

记者是位年轻人,他本能地留在海湾上这位姑娘这儿,那姑娘从他20分钟前跨进拖车时起就疯狂地爱上他了。他看到她在小床上,听到她那甜蜜的阿肯萨斯口音,说道:太漂亮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我没读过圣经。

维多利恩睁着双绿眼睛望着他,解开宽松的上衣给孩子喂奶。外边黑了下来;她的母亲在旁边走来走去,点亮有股香油味的蜡烛。维多利恩说,我还爱着伯纳蒂克特,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是张我很喜欢的照片。她轻轻移开孩子,从衣兜里掏着什么:一张报纸上刊登的伯纳蒂克特的照片。他敞着胸,双臂交叉着撑了出来。这是他被捕前几天拍的,维多利恩说。希德给拍的。他们在一起喝酒,到处游荡。你可以留下那照片。我看着那照片,直到永远记在我的心里。我给我的孩子讲他爹爹的事儿。

记者把照片翻过来,发现背面是一张托尼卡娱乐城的奖券:“海鲜快餐,半价。”维多利恩也看到了,说:我是等不到够年龄去打那些老虎机了。

记者告诉她,希望事情的进展对你有利。还有你,夫人,他对她的母亲说。

你让我想得很多,维多利恩说。

记者开车回曼菲斯,过了桥,头发里还留着香油蜡烛味。几年后,他在餐馆与条件可以的年轻女人玩。酒使他思潮万千,想象着挽救维多利恩,带她去她梦寐以求的娱乐城去。他知道,她到19岁时体形会变,发胖,可是就是为了她,他到了40岁还没有结婚,她的影像淡化成阿肯萨斯拖车和给孩子喂奶的轮廓。

噢,开始了,已经开始了千万次了,正像心脏可以跳动或者破碎那样多的次数和方式。故事在以那三个男孩子为受害人进行构思时就开始了——其中的一个是玛舒,如果他还活着,他至少也会犯下与伤害他的那些人一样的罪行;这秘密都写在他的基因里,只有上帝和他的母亲知道。一个四月天,他在树林子外边骑自行车,他的母亲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东西,吓坏了。微风吹拂着他那留着轻佻发型的头发,宣称:我是沙皇;为我敲锣打鼓吧。两周后,玛舒死了。他母亲估计他是在学校学的“沙皇”那个词;他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和这个名字正班配。谋杀发生后,在审判后几年里,她的双唇闪着光泽,照着镜子,感谢上帝,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她那死去了的儿子的阴影。

是的,我爱他,她自言自语道,不过和爱其它人不一样。她的两个大孩子是对双胞胎,温顺而稳重,具有表演天才。他们和母亲一起去死去了的弟弟的坟上拔草,但是边拔草边谈论着家庭作业、教堂和卡通片。二人都能学很多卡通片里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使得他们的母亲笑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机械地大把大把地拔着玛舒花岗岩墓碑上的杂草。那贵重的石碑中央刻着玛舒的陶瓷照片。那张昏暗的照片在报纸上连着登了好几个月。石碑公司向玛舒的母亲保证,那陶瓷照片比石碑本身还要保存的长久。五百年,一千年内玛舒的面孔仍然会在教堂的院子里闪闪发光。

玛舒的母亲挑选石碑和交定金时,墓碑公司的那位老板骄傲地说,我们声誉很高。不过我们一直在干这一行。夫人,墓碑公司来去匆匆,快如眨眼,不过我们要一直干下去。

我不知道修墓人有如此丰厚的收益,玛舒的母亲说,从支票薄上撕下一张印着彩虹图案的彩色支票。

是的,那人说,但是不是我们。我们干这行60年了,并且近40年来的老板就是我。

一位报纸摄影记者因为此案得了奖,拍的是伯纳蒂克特、希德和罗伯特被捕那天警察局门外拥挤的狂怒人群。那些赶来看他们被捕的人们的黑白影像——裸露着的牙齿、厉声的谴责,渴望私刑的狂热场面——登上了全国新闻报刊和千万个新闻人士、业余摄影爱好者和犯罪狂热者的公告板。照片里,希德和罗伯特高抬着头,他们的双手上着背铐,已经擦破了。伯纳蒂克特外表看上去很漂亮,一头黑发从高高的额头向后分着,鼻子像艾尔维斯·波利斯里的鼻子,不过他也戴着手铐,想把他撕成碎片的拥挤的人群在嘲笑着他。

西曼菲斯警察头目莫尔·奈维尔收到了州长的私人感谢信,感谢他破了此案。他谦虚地说,我仔细地听着动静,意思是说,他在下边布有耳目。我一直记着伯纳蒂克特这个名字。

“石冢”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废弃了的轧棉厂,一直传说那里在闹鬼,石冢,据说伯纳蒂克特是去贡奉狗、猫免和鸡的地方。那地方的主人是个农场主,把容易着火的部分全都放火烧了,其余的全部拆散了。那厂子在他的棉花地边上有年头了,是个高顶棚子;直到那些人被捕后,这个地方才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农场主本人挖开了尘土飞扬的地面寻找动物骨头,却什么也没找到,尽管他发现了木炭划的圆圈,警察认为那是举行仪式时用的。(哎,有人在那儿烤属癸,农场主告诉警察说,可是他的妻子说,亨利,那拜祭的事是真的;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那儿有人在纵欲。你觉得是我们认得的人吗?)

莫尔安慰公众说,你们的德国牧羊犬现在安全了。那些魔鬼崇拜者要的就是德国牧羊犬。

农场主连这一点都反对;他不知道有人养着德国牧羊犬,他告诉妻子说。大部分人养着猎狗。农场主有一条肥胖的黄色莱巴。农场主焚毁大棚子时,那条狗懒洋洋地爬在草丛里捕捉着苍蝇。他对狗说,从来没有魔鬼崇拜者聚会。你当然知道,我也知道。

伯纳蒂克特玩过猫头骨,他的同班同学回忆道,在一年级的时候他用线绳上下扔扯着头骨,而别人在玩飞来去。那时候他7岁;11年后,他把三个男孩引诱进树林里,和他的两个同伙鸡奸并杀害了他们,然后,据作证反对他的一个从前的朋友莱利·艾戴尔说,伯纳蒂克特曾经大势吹嘘来着。维多利恩作证道,伯纳蒂克特那晚是和她在一起的,但不能证明整个晚上都在一起。她说,并不是他要给孩子取名叫卢希弗的。

他让我维护他,但我不会的,维多利恩告诉陪审团说。就在那些男孩被杀后,他和我在一起。请不要误会我的话——他不会干这种坏事的。不过他说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和我在一起。所以不能维护。

她是说辩护,她的律师说。

还有一个嫌疑人,在杀人的那天下午,他逛进美味鸡餐馆,在卫生间墙上留下了血手印。餐馆老板自己把血迹洗掉了,厌恶极了。当那个长着一副印地安人面孔的人连一份饭都没点就蹒跚出去时,老板松了一口气。谋杀在第二天见报时,老板给警察局打电话说,我看见了那家伙;他在我这儿,满身是血。我知道出事了,但我不愿意受他的愚弄。我从来没见过他,后来也一直没再看见过。

那餐馆位于公路旁,离发现尸体的沼泽地很近。调查员换班时在这餐馆吃油炸鸡,抱怨着热鸡翅太辣,巧克力麦芽又太稀。当时人们认为是什么流浪汉干的,一个卡车司机或者搭车的人,停下来杀害那些放了学的孩子,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放暑假了;杀害那些在田野和树林里游玩的孩子。

当伯纳蒂克特、希德和罗伯特被宣告有罪时,餐馆老板哭了。他对妻子和女儿说,不是他们干的。我看见了那个杀人犯,可是他走掉了。我把那些血迹留在了墙上就好了,我把他关在卫生间里就好了,再去报警。是他干的,杀了人,跑掉了。

老板妻子说,也许那人刚打了一架。关在监狱里的那三个人,是他们干的。

他们的女儿克利斯塔没理他们,她是个苗条的金发碧眼的15岁的少女,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她在和罗伯特恋爱,是在开庭审判时爱上他的。她甚至偷偷地去监狱看望他,她告诉父母说是去朋友家学缝纫,坐公共汽车赶往60英里外的监狱

她父亲说,我一辈子都会内疚的,好像我白披了张人皮。他的哭泣对于克利斯塔只是些破碎的,非人的声音而已。她逃进自己的房间给罗伯特写信,一本正经地用工整的书法在粉红色的信纸上写好,再在信封上洒些香水,总是倒着贴上“爱情”邮票。在学校里,她听到些罗伯特的传闻;现在她下决心要嫁给他,哪怕他坐一辈子牢。罗伯特很少给她回信;她知道别的姑娘也在爱着他,他会有所选择的。那个召了供的、长脸上长满了疙瘩、臭名远扬的希德没有这种追求者。伯纳蒂克特的崇拜者最为五花八门,其中有高中里那伙纹身女孩们的中坚分子;不少知识妇女不声不响,从来不承认被他吸引过;有几个冷酷的女人则有时想当他的妈妈,有时又想带他上床。

姑娘和妇女,和西曼菲斯几乎所有人为小学捐款修建了读书小树林,以纪念被杀害了的孩子们:当地五金店捐了三条结实的橙子。六棵小橡树苗,长大后会为以后的孩子们遮阴。老师希望孩子们在那儿游玩,翻阅书本,橡树叶在头上沙沙作响。

美味餐馆老板的女儿克利斯塔在学校里根本就不读书,却连连得A。她在课堂上用心听讲。我不看书,可是我能写东西,她告诉朋友说,意思是说,她写给罗伯特的那些信,信是如此热烈友爱,以至愚笨而烦躁的罗伯特在收到信时,手里拿着粉红色信封,会屏住呼吸,激情使他的血液几乎凝固了。接着,他给她打了电话。她去看过他三次:满眼泪水的姑娘哭泣多于言谈,不多的金发里露出了两只耳朵,使他想起了长耳朵兔子,是的,他现在想来了。

克利斯塔对朋友指名道姓地说,罗伯特当然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但是他没干。朋友们面有疑容,她扬起下巴说,要不是这样的话,他会告诉我的。

犯罪现场发现的踩碎了的薄荷油卷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印着温泉浴池的手绢碎片?为什么受害人之一大卫的鞋子不见了?还有一辆自行车哪里去了?现场只发现了两辆。尸体被非人地破坏得支离破碎,谁又会注意什么薄荷油或者手绢?

一个侦探问头头,为什么不逮捕莱尔·阿戴尔。我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和其它人的一样多。他的名字经常出现。有人看到他在洗衣房洗沾满泥污的衣服,在他的车后拖着一个有异味的神秘箱子。我们为什么不逮捕莱尔?

但是,瘦长的莱尔被放了出来,审判后,他悄悄地离开了西曼菲斯。召供的那几个已经足够了,并且“三”是个神奇的数字:希德、罗伯特和伯纳蒂克特;三个杀人犯,三人被杀。

大卫如果长大后成为一名耀眼的民俗歌手是不成问题的,他8岁时就知道流行歌曲“巴巴拉·艾莲”至少有99种唱法,他能用清晰高亢的嗓子唱上几种。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生出的对老歌或者优美声音的好奇心。他的母亲是位理发师,是位能吃苦的少女,每个星期六都给自己的吉普车打蜡。她说,大卫就是喜欢看歌本。她不喜欢那些歌,她告诉朋友说;大卫唱些巴巴拉要把自己的坟墓修成窄长的歌时,她烦得不得了。他是有前兆的,大卫的母亲边动情地说,边为顾客剪成带小尖尖的刘海,再向上卷起,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斯泰勒兄弟的歌曲。他上回过生日时,我要是接着给他想要的游戏卡就好了,他会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巴巴拉歌忘了。我和他爸爸从来不唱那种歌。

她已经不和大卫的爸爸在一起了。在六个月的谋杀审判期间,她和大卫的爸爸离了婚。玛舒的父母早已离婚。另一个受害人特里的父母从来就没结过婚,尽管他们没各自和别人来往前谈论过结婚的事。他们终于在谋杀前一年的万圣节化装舞会上谈了一次,并且决定不结婚。那舞会是为成年人和孩子们举办的。他装扮成娥眉月,她装扮成大海,带着装扮成秘密警察的特里。这万圣节晚会真棒,特里告诉他母亲,他的手指深深地抓进粘糊的蛋糕里,四周鬼火闪耀,饮料多如流水,他却要不断地向其它所有孩子解释他的打扮:从他的旧裤子和脏T恤衫上可是猜不出什么名堂的。他衣兜里装着一把水枪,胸前捌着塑料徽章,后来在聚会上,又在纸袋上掏出洞穿在身上,说是防弹背心。他父亲,那个月亮,和他的母亲,那个大海,在那天晚上一起喝醉了酒。在那个温暖的夜晚,月亮纸板面罩扔在她卧室的地板上,她那镶着绿宝石的银灰色围巾在窗口吹进来的微风中漂动着。正是这个娥眉月在几个月后,在审判期间,每天在法庭里诅咒伯纳蒂克特进地狱,直到最后一天,审判官宣判伯纳蒂克特死刑,直到问及伯纳蒂克特还有什么要说的话时,他把那紧扣着的下唇张开一条刚刚够回答的小缝,没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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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动物的传说也多了起来:麦肯奇棉厂大棚里贡奉的不光是鸡狗,谣言说,还有马和猪、羊和牛,以及姑娘们自己用羊奶养大的婴儿,在他们的额头上打上伯纳蒂克特的标记,一个五角星里有只羊头。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堕落到如此的地步,她们杀死自己的孩子;她们把孩子放在石头上,举起了刀,现在还能看到血迹,谣言说,人们在拆了的麦肯奇棉花棚的地面上最大的那块石头上寻找着暗色污迹。婴儿的血迹是洗不掉的,哪怕是永远下着雨也洗不掉。

麦肯奇对妻子说,那杀了三个人的案子是色情犯罪。和鬼神无关。那是警察和律师们编造出来的谎话。

鬼神是附在人身上作怪的,通过我们人类,他妻子说。

这是特里,那对月亮和大海的儿子,在他死去的那一天干的。那天在学校里,科学课使他深有感触:对野生物充满激情的那位年轻的男老师讲起了念大学时生物课进行的野外实验,他在沼泽地里挨着个地走到鸟窝那儿,摇晃鸟下的蛋,那是些侵犯到合法主人窝里来的鸟,那些主人是些性情温顺、很少危害性的生物。特里想象着老师抓住那些带着斑点的大个儿鸟蛋,用力摇晃,使蛋里面的胚胎死去。老师是个善良的人,所以,特里从他那种破坏鸟蛋行为中看不出他的善良。杀死蛋里的小鸟太残酷了。

放学后,特里找到了他的朋友玛舒和大卫。三个人都有自行车。大家稍微商量了一下,就像往常那样去树林里赛车。

当林子边上的那个人召唤他们跟他走时,特里的头脑里正想着被摇晃的鸟蛋,和朋友们骑着车朝树林子驶去时,还在想着这事儿。他思维中有什么东西在猛力挣扎着——别去——可是他的双脚还在踏着车子,向黑暗的树林奔去,林子里到处是树,那个人正等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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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的低极梦想:当一个卡车司机,沿着I-40和I-55公路呼啸而去,整夜都在赶路,是呀,有六七百英里的路程。甚至在进了监狱几个月后,他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这对他是不可能的了,他永远也不能驾驶一辆卡车,除非像一个很老了的老人,看不清公路上的标志牌,他老眼昏花,黑天后就开不成车了,开车是件永远吸引他的事,并不是因为可以去那么多地方,不是芝加哥或者旧金山,或者圣陆易斯,只有飞速直达的旅行对于他才是有性感的,是这种想法吸引了他。

在希德家房子的后面的水塘里找到了被丢弃了的证据——一把刀——,希德的律师争辩说,那把刀太旧,生满了锈,不足以证明是杀人凶器。陪审团看过了刀,刀仍然锋利如枪尖,刀柄上包着皮条,确认这把刀是凶器:那些杀人犯以为他们真的骗过了我们,杀完人扔到水塘里去了。

审判后,希德的律师向朋友们发火道,世上哪个水塘里都有刀,而朋友们说,我们不这么认为。

希德去曼菲斯多次,就在三个小孩被杀前,他和父亲参观过粉宫博物馆(希德老早就缀学,放弃了专门教育课程),去看精制的机械恐龙。起初,希德以为那恐龙是真的,一只咆哮着的庞然大物,那些恐龙先退后,再突然倒向他和父亲,他大叫起来,只有父亲哈哈大笑。

恐龙身体里装着一种传感器,老希德说。那不是活的。看看它们的脚。你能看到齿轮和一些机构,用岩石和假草丛挡着。

我要回家,希德说。

那么,还有谁在礼拜仪式上?除了伯纳蒂克特、罗伯特和希德外(据推测),一个长着兔唇的家庭主妇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她住在镇子边上;她可能走出家门去买一夸托牛奶,但没去石冢。可能麦肯奇知道详情,人们说,还有他的妻子。总而言之,石冢在他的土地上。维多利恩当然也在仪式上,尽管没人指责她;伯纳蒂克特给她洗了脑,如果他没被及时逮捕,他会把他们的孩子吃掉的。十几个住拖车的十几岁的年轻人,穿着丑陋,耳朵充满了无休止的重金属CD音乐,讲着诈骗和有关咒语和野交、讲相互之间的,还有陌生人的事。

在三十英里外的加一个县,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开了间铺子,卖些发卡、黑蜡烛和棍棒。一棵彩球红色烟花破窗而入,爆炸了。那夫妇从保险公司领到了钱,开了一间美容店。自从有关谋杀神秘传说开始后,无论怎么说,业务实在是一团糟。那夫妇说,他们从来就不是魔鬼崇拜者;他们是卫理公会教徒。他们的美容店,太阳崇拜者,发放隔壁比萨饼店的优惠卡。这是个讽刺。那天下午你们到底在哪儿?吃晚饭和黄昏出事的时候,那个满月的夜晚,空气湿热,蚊子凶猛异常。孩子们消失了,两辆自行车摔碎在密林深处。你们能证明每一分钟和什么人在一起吗?你们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假定在美味鸡餐馆里的不是伯纳蒂克特或者希德或者满身是血的印第安人模样的人?

假定有一个人非常熟悉树林;他开车从辅助车道上到公路上有一百万次了。他在公路旁的一个地方杀死小孩,来往车辆的飕飕声遮住了尖叫。到他从报纸上看到孩子失踪的消息时,也许他游荡在拉斯维加斯。根据报纸报道,他从奥里根跟踪审判,比如说,他正在那儿拉垃圾填地。当他读到审判时,正在去埃沃格雷兹钓鱼的路上。每天早晨,他在一个小鱼饵店里从一个老头那里买咖啡和报纸。阿肯萨斯的那些魔鬼崇拜者们怎么样了,那渔夫说,将牛奶喷进咖啡杯中。那老人说,情况怎么样。你知道些什么。老人的耳朵能够听到有人跳进向西流出九百英里的小河时的水花声。他长着一双上帝的眼睛。

渔夫笑眯了眼睛说,给我来个鸡蛋三明治,先生。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鸡奸男孩。他拍着报纸上伯纳蒂克特的照片说,这小子审判以来发胖了,是吧。这是吸血鬼吃上牢饭时常发生的事。他曾经靠小孩血活着。他吸他们的鸡血,老家伙。

他开着从乔治亚偷来的车离开了,那是一辆锈迹斑斑的鳄鱼绿色的皇冠车,车上有一台吱嘎乱响的收音机,车子被严重撞击过。一天早晨,他赶上了暴风雨,车子转弯时,雨水从顶棚流到他的胳膊上。那天没去钓鱼。他的胃翻腾着。他只好把车停在路旁,钻出车去,走进树丛中呕吐起来。是那个鸡蛋三明治,他想到。他又看到了那个老人的眼睛。他狼吞虎咽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听说过有人被蛇咬后呕吐而死。他在野草里浑身抽动时,想到了这点,尽管他知道,并没有遭蛇咬。他的钱几乎花光了。雨水刺痛着他的后脖梗,贱到他光着的胳膊上,流进剪断了的T恤衫里。感觉像刀子在割,不过是雨水。

月亮脸是上帝把头转向了后面。这是被带进来的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调查结束时对侦探说的话。接着又继续进行,接着进入高潮。是向后吗?是的,先生,那姑娘说,承认自己是维多利恩的心中的姐妹,拉扯着她那起了皮的黑色指甲油。是的,我和伯纳蒂克特和维多利恩都有性关系。我们去琼斯波罗狂欢,后来又回到维多利恩的拖车上喝酒。后来,我发现维多利恩怀孕了,那姑娘说,并且由于我们的作为,我害怕她可能怀了连体胎。他们二人都色情十足,姑娘说。伯纳蒂克特和维多利恩,我知道我该更多关心那三个被杀的小孩,但我爱的是伯纳蒂克特和维多利恩以及她怀的孩子,请放过他吧。

她告诉侦探,我们去狂欢会的路上我就知道我们会做一晚上爱的。我们经过这块地,散发着很甜的干草味,远处可以看见大观览车点得亮亮的,听到了聚会上传来的音乐,我知道的。那让我既害怕又兴奋。我敢打赌,没人会像我那样高兴。

伯纳蒂克特喜欢用一个词,审判中他的母亲说,那口气好像他的儿子已经死去。那是个老词,是他从字典里查出来的,那字有几百年不用了。侦探把那词写了下来:乐极生悲。那意思是说一个既有好事又有坏事的故事,她皱着眉头回忆着。欢乐和悲伤混合在一起,是的,这就是我儿子为什么常用这词的原因。他总是找些旧玩意儿。乐极生悲。似乎有人一生麻烦不断,却仍然活着,去向人们述说。倒霉,伯纳蒂克特常说,结果好事就来了。好事和坏事总是向你扑面而来。他总是心情忧郁。他一辈子没赶上什么好事,但是他人不坏。只是吸毒、喝酒,还有让那个姑娘怀了孕,也许没有,除了牛蛙,他从来连动物都不杀。他一直在吃治忧郁的药。我也试过。我真的试过。几年前,他住在华盛顿以外的地方,好像那时他最高兴不过了。和他的生身父亲在一起。那时候他还按时上学,喜欢大雪和山脉。“伯纳蒂克特·詹姆斯”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他出生时,我给他取的名字是伍德罗。他亲父亲姓吉尔森。他十二岁时跟了他继父姓,又在电话薄上查找名字。伯纳蒂克特是他选的,就这样,一直用了下来,那些喜欢他的人也就这么叫他。

发光氨:多么漂亮的字。它使血液在黑暗中发光,那位摇晃鸟蛋的科学课老师在课堂上说。警察用它寻找被杀害了的人。你们的朋友特里、大卫和玛舒被杀时,警察用的就是它。发光氨只能在夜里使用。警察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在夜里去了树林,在发现尸体的水渠周围地面上撒上发光氨,那东西就像发光的落日。磷光:我把这写在黑板上,可是我的拼写总是不太好。你们都比我拼写得好。什么东西都会留下痕迹的。你们为死去了的朋友祈祷吗?现在让我们大家低下头。

爱着罗伯特并且每天夜里给他写信的那个克利斯塔现在正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屋里点缀着追日天使、百花香碗、漂亮的电视明星画,明星敞胸露怀,身穿皮夹克。她心里明白,早晚母亲会发现她写信的事。她撑着枕头躺在漂亮的床上,盼望着母亲闯进屋来,把写字板和粉红色信纸扔到地板上,揪住她的耳朵说,别和那个杀人犯搅在一起,你听见了吗?

可是,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克利斯塔每天早晨偷偷地把信投进学校附近的信箱里。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起来,她摆出了从年鉴上剪下来的罗伯特的照片。她把那照片卡在镜框上,这样梳头时就可以看到他的那张富有挑衅性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摇动着的脑袋,梳着卷发,一个她不理解的词。

一天晚上,她母亲提着一篮子换洗衣服进来了,看到了那张照片,说,这是谁?克利斯塔放下笔说,是个我爱着的人。

她母亲把衣篮放在床脚下,走向镜子,把照片从镜框上扯下来,举到灯下细看。他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她说,担心多于责备。克利斯塔等待着母亲暴发出来,可是她母亲把照片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着,格格地笑了。他应该在教堂唱诗斑里的。看看这带条纹的领带,还有这熨烫整齐的衬衣,她说。

我每天给他写信,克利斯塔说,我有时还去看他。我已经差不多长大成人了。别拦着我。

有谁拦着孩子不让他长大呢?她母亲说,轻轻地把照片放到克利斯塔的梳妆台上,那只是因为他坐在牢里并且要坐到死,才对你来说可能是回事。你爱给他写信,尽可以写,不过不要指望我给一个囚犯做白礼服,如果事情真的走得那么远的话。我敢打赌,他收到的姑娘们的信能装几口袋。

你疯了吗,妈妈?克利斯塔问道,不是被母亲的话——那些话是她所预料到的——而是被她的语调以及嘲笑和忧伤混着好奇所困惑。

你爹爹认为那个闯进美味鸡餐馆的印第安脸干的,不过我认为警察抓对了人。那三个在监狱里的怪人干的。陪审团判决了,审判官知道。如果你的罗密欧明天就能出来,他就不会这么吸引人了。这是我给你洗的衣裤。啊,心肝,罗伯特不会带你去跳舞的。找个能带你去跳舞的人吧。

我不去跳舞,克利斯塔说,为牺牲感到骄傲,——拒绝可能邀请她的男孩子们。如果她打算去,她会整个下午卷她的头发,梳妆打扮,穿上紧身衣服,衣带上镶着水晶,但是她不。她要在那美好的春天里坐上公共汽车去库敏斯监狱,很晚才回家,闻着苹果花的芳香,听着远处租赁舞厅的音乐。高低年级中已经有人在议论着要在假日酒店举行舞会的事,那地方是多么令人心动,克利斯塔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一心想去,但是,不,她告诉自己,我不去。

随你便吧,心肝,她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现在舞会也太贵了。孩子们当真以为他们应该租用高级轿车呢。你爹爹和我参加过一次老式舞会,体育场上拉着彩带,那情景已经相当好了。

你们回家后喝酒吗?你们做爱了吧?克利期塔在床上坐了起来。她从来不敢问母亲这些事。

当然,我们现在还在做爱,我敢打赌,这更让你大吃一惊。她母亲大笑着,离开了房间。

克利斯塔坐在床上,信纸散落在膝盖上,想起了什么事:她奶奶常为她母亲,克利斯塔的母亲,穿衣服的样子。她常叫她女儿。克利斯塔的目光停在罗伯特的照片上,她听到奶奶的声音在说,女儿,我不想看到你当一个杀人犯的新娘。

她又拿起了笔,给他写信。对奶奶的回忆使她有所醒悟,一连串的回忆。她把这些写给罗伯特:你记得吗,她问他,仿佛他们是七十五岁,而不是十五六岁。你还记得在初中时,校长用对讲机讲话前,常敲钟吗。我们会听到木琴声,接着,巴斯达维奇先生会讲话。这名字有趣吧。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有趣的名字了。

克利斯塔在信中还回忆到很多其它事,但罗伯特只读到了这个,他也想起了巴斯达维奇先生,他把信扔到牢房的地板上,诅咒着。他还记得打他的那个家伙,那种老式木桨之类的东西。但是他想不起为什么了。

阿肯萨斯的一个小镇子上有个男孩,连夏天也穿着黑长袍,沿着长堤走着,嘴里朗诵着诗句,挥舞着长着长指甲的双手,斜视着太阳。他告诉朋友们说,他看到的最漂亮的人是在佛罗里达波里兹湾长着一头金发的小姑娘。他老早在那儿呆过。她的头发是那么黄,海水又是那么绿。天也是绿的,因为要下雨了,伯纳蒂克特喜欢下雨。

他在曼菲斯常指向河对面,说一个著名的电影明星住在那里。他告诉朋友们说,我认识她的那些朋友。他们说,她是那个在高中时他们想找人揍一顿时常去找的人。她便找人去干,要不就是她亲自动手去打他们。伯纳蒂克特会使他那伙人停下脚步,遥望着对岸,河上总是散布着迷雾,望着绝壁上淡浅色的脏房子:看到绝壁上的那个白房子了吗?那就是她的家。

你怎么认识那些人的,她的那些朋友,一个表示怀疑的人问。我觉得那是你编造出来的。

也许是的,伯纳蒂克特说,也许是有人告诉我的。保密。我喜欢想一想电影明星在高中念书时打人的事。我想和她来往。

她老了,小子,有人说。

可是她漂亮,伯纳蒂克特说。有一次我和一个50岁的女士在一起,可她真她妈的色情味十足。你们不明白的,他对朋友们说。

所以,他喜欢回忆那绿色悬崖边上的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他喜欢河,那河水以及从圣保罗去新奥尔良的缓慢驶过的运煤和木材的货船。他喜欢阿肯萨那又平又长的公路,两边是棉花地,泥坑和白色小教堂墙上钉着的喷漆的假窗户,是没钱的阿肯萨斯圣会教充当彩色玻璃的。

他的教堂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房间里,他写信,点蜡烛,在光垫子上与维多利恩做爱,折磨她。别的全是传言,人们说他和动物以及那些小男孩做爱。

是这样吧。

维多利恩的肚子里另一个孩子在成长,这次是个黑人的孩子。她找个黑人作情人就像吃片馅饼那样简单。在她所有的情人中,即使在16岁半的年纪上已经数不过来了,这个人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这个人使她忘记了伯纳蒂克特(她爱伯纳蒂克特,尽管——因为——他咬她的后脖梗,对她不忠?)。

这个人是曼菲斯一个老墓地的看墓人。她是在一个市场上认识他的,他在买卡车用的油。她走过他的身边,他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梦想,不光是色情,还有别的什么始终留在那里。她在商场里等着,把她的孩子马拉齐半个身子放在胳膊上,半个放在冷冻食品箱上。她是来买东西的,不过现在,她的头脑里只有等待。那个人走进店来,交了钱,睁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直接走向她,也怀着饥渴和等待。

他说,我发觉你是走着来的。你想搭车吗,你,还有这小孩。

维多利恩打开冰激凌箱,箱子冒出的冰冷的蒸汽直冲她的脸。她将手伸进去,掏出一杯草梅冰激凌。那人站在她身旁,二人都没说话。她又看了他一眼,很老,比她开始想到的要老,但是有活力和新鲜感。

我厌倦了,她告诉他。我对什么都厌倦了。我和妈妈住在拖车里,我还有这么个小孩。我们没有车。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她告诉了他。

我叫朱伯龙,他说。他从她手中接过冰激凌杯,为她买了下来,他把着门,让她走出门去,来到美丽的日光下,(当时已经是2月份,像三角洲特有的那种温暖,树已经返青)。审判已经结束几周了,孩子挺累人,整天在拖车里把维多利恩弄得筋疲力尽,她去监狱看望伯纳蒂克特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他说。朱伯龙把卡车门打开,把着,让维多利恩爬上乘客的那一侧,卡车清洁而整齐,有一股那人的气味。她想到伯纳蒂克特会如何让她自己买冰激凌,还要给他买点。朱伯龙坐到方向盘前,起动车子时,她转过脸朝他说,逗我笑笑吧,我有好久没笑了。

她吃冰激凌时,他为她抱着孩子。

就在那天下午,他带她去艾尔姆伍德,他工作的墓地。她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城镇的死人,胡同里都标着城市的街道名和各种社团:黄热病受害者,曼菲斯犹太人和曼菲斯华人,世界上的伍德曼(一些老式的自助群体,朱伯龙说。),还有一排排的聪明士兵。高高的树木伸出茂盛的枝叶,遮着坟墓,整个墓地像个花园,地面略有起伏,就象维多利恩小时常去玩耍的印第安山包。80公顷,看起来有一千公顷,朱伯龙说,充满了骄傲。他说: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了四个穿白衣服的人,在那边尼伯尔山墓上(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一个棉花代理人的坟),接着,那些人不见了。

你是什么意思,维多利恩说。

慢慢消失了。有一次我还见到了一个小孩,坐在那个墓碑上,就是那个竖了个头朝下的火炬的,意思是生命提前终止,生命之火熄灭了,你可能这么说。

我想埋在这儿,维多利恩说,还有地方吗?

当然,但是在高处,朱伯龙说。他领她看了个新墓,说,就这大理石本身就值10万美元。

他们闲转时,天暗了下来,也冷了起来。孩子在维多利恩的怀里睡着了。她可以听到墓地一侧远处的公路上驶过的车声,火车在树林后面缓慢驶过,但是四周只有静悄悄的坟墓。

这里在一百年前,有个人去前街喝酒,朱伯龙说。那人的名字是杰斯波·史密斯。他看到身旁的棉花包。在坟边树干下有两个石头脚——一个阿肯萨斯伐木工在树木倒下时砸死了。他的妈妈为了把石头脚做得大小合适,甚至量了他的脚。

不过维多利恩爱上的墓碑是一个天使,她的翅膀指向蓝天,翅膀已经被雨水和逝去的岁月腐蚀了。她的头上有个皇冠,皇冠上有个星星。维多利恩在冬日里潮湿的土地上跪了下来,哭了。朱伯龙跪在她旁边,说道,我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我遵守婚姻誓言,不过现在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这感觉实在很熟悉:伯纳蒂克特从来也没对她忠诚过;她也不是他的唯一的姑娘。维多利恩抬眼望着天使。谁埋在这儿?她说。

一个奴隶贩子在决斗中被杀,他说。不过现在,他说,不要用那把草擦眼睛了。用我的手绢。

手绢是新的,白色,熨烫过的,是去教堂用的。那一天他没有碰她。那是后来的事,当他友爱地碰她时,即使处于激情中,她还想着天使,洁白的手绢,舌尖上草梅味的冰激淋。

他们埋在哪儿,那三个小孩?一个也没埋在曼菲斯老墓地里,维多利恩的新恋人在这墓地里割草,顷听着寂静,顷听着火车和树林后面公路上飞速而过的汽车声。一个埋在阿肯萨斯,他妈妈家的人在那儿:那是特里,是他的母亲打扮成大海的那个。墓地是新的,墓碑埋在地里很浅。小大卫躺在芝加哥,因为他的爷爷奶奶造了一座大小正合适的墓,以免把他埋在被杀的地方。只有玛舒埋在肯萨斯,玛舒如果还活着的话,他也会杀人的,并且会杀很多人。他母亲,就是那个带着双胞胎在他的墓碑上拔草的,不明白草为什么在土里长得这么快就盖过了脚面。她仍然能听到他葬礼那天整个镇子都响起的钟声。好吧,想法让它停下来吧。这就是对他意味着的。我告诉他不要去树林。我告诉过他。

你可以在阿肯萨斯的后马路上成百年地驾车,经过印第安山,经过沼泽,那里,附在木头上的乌龟在你的车轰隆隆辗过时,潜进水底。你可以经过那些小到没有人行道的小镇,秋天的落叶飞舞在没有铺路面的街道上;在以前用作佃家小屋的鸟枪房中,人们相爱,相斗,担心着他们的金钱和孩子。夜幕降临时,你经过一个标志牌,上边挂着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猫头鹰。标志牌画着黑色条纹,说明前方要通过小河上的桥。猫头鹰转动着那张大脸,注视着你的车,那眼神非常恐怖;你退回来再看:其实并不可怕。它会在黄昏中去觅食,抓草中的老鼠和成群的山鸟,鸟群飞转着,仿佛在棉花和豆子地上方撒了一层胡椒粉。

审判后,整个中南部暴风雪在冬季袭来,那风暴是如此可怕,在阿肯萨斯部分地区,西部田纳西和北部密西西比长达数周之久。意外发生的美事是:用作堆放枯木、灌木和碎石的曼菲斯烟花燃放场自燃成冲天大火,在对岸的西曼菲斯都能看到,那里,正吃晚饭的人们赶紧起身观望,又激动又害怕,因为那大火使他们想起了世界末日。

乐极生悲:一个伯纳蒂克特写在日记中的词,并且教给了他的母亲,一个词句侦探指出,这个字是邪恶的,尽管那只是伯纳蒂克特从牛津英语字典里查出的一个词而已。

那是以三个活着的孩子开始的,然后死去,当他们被怀上胎时就开始了,当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把他们捆起来,杀死他们,正是那些孩子们。那故事永远没有结束,不以克利斯塔放下她手中的笔并梦见狱中的罗伯特为结束;也不以维多利恩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为结束。那两个孩子都很“打”——阿肯萨斯的字,就是“大”的意思——一个白白的“打”儿子和一个黑姑娘(她给那姑娘取名为“阿玛基亚”,没有理会阿玛基亚是编年史中的一个国王这一事实,那国王建立了虚假的上帝并毁了他们;她只是喜欢那名字)——维多利恩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因为这两个孩子充满了幸福;也不以农场主麦肯奇望着他的谷仓高高的棚顶为结束。仓顶上挂着干草。谷仓上用钉子钉着的大口子使他心寒:绳子上只要有一个地方磨破,生锈的叉子就会倒下。他想相信是些幻影杀死了那些孩子,不是那三个鬼迷心窍的年轻人。正像那么多邻居说的,否则,那三个年轻人就没有鬼迷心窍。

从他的农场到树林不远,那里,十哩湾把脏水洒过树林,一直洒到田里。播种又收割,他把自己所知道的积累起来,发现知道的越多,就越想知道。

[字数:15,000]

苏文林译自:CaryHolladay:“Merry–go-sorry”,

“PrizeStories1999–TheO.HenryAwards”

AnchorBooksOctober1999,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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