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山上的第三个元宵节夜晚,他和妻一起埋藏了这个西班牙手工制的玻璃密封罐子,地点是妻挑选的,在茶花树下。
那天晚上,就在他刚刷过牙准备就寝时,原本平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一串小孩子的嬉闹声。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妻子唤他出来看,是一群邻家的小孩正提着一只只灯笼,打他们的门口经过。那些小孩他全认得,正在尖声吵闹着的是还未上学的小阿珠,她的哥哥阿治独占了一把红色的小蜡烛,她正气恼着牛奶罐里的火光快灭了呢!
“好好玩哦,好想提灯笼。”妻说。
他也找来两个空牛奶罐,用一根钉子在底部打了许多小圆洞,再用一根细铁丝串起两个简陋的灯笼;妻从厨房里搜出了为台风天而准备的蜡烛,他用打火机在蜡烛底部烧了一下,把蜡烛粘在圆形的牛奶罐里。妻高兴地拍起手来。
等他和妻一人提了一个灯笼走到门外时,那群小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怪,刚刚还闹哄哄的,怎么一下子就静悄悄了。”妻望向树林那头,除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之外,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他陪着妻在山间的小路上提灯笼,他们像两只迷路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寻觅那群小孩子,直到点完了所有的蜡烛,都没有找到。
那个夜晚,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
那也是他们在山上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次失眠。
半夜,他们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妻说。
“什么游戏?”
“就是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然后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再把它埋在土底下,过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无聊。”
“哪会无聊。”
他知道他拗不过妻。他取过妻预备好的纸片,走进书房里去。
虽然只要交出一句话,他却感到异常地烦闷。“好了没?”妻在客厅那头不停地催促着。
“二十年之后,妻必定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吧。”他在心里想着,便把空白的纸片卷起,再对折。妻已经投入她的纸片了,他故作神秘地对妻子笑了笑,投下他的。
院子里的茶花树下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洞,他取出那个玻璃罐子,用手抹掉外边的一圈泥土。
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剩下来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的那张给收走了。
妻的纸片上,究竟写了什么呢?
他打开罐子,取出那张空白的纸片,然后重新扣上罐盖,再把它埋回土底下。他笑了。
游戏结束了,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想起了那个不太遥远的元宵节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旧焦急地提着火光微弱的灯笼,想要寻找那一群邻家的小孩。当时,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见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单地颤抖着……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提灯的夜晚,妻便已经离他而去了。
以上内容摘自台湾作家袁哲生《寂寞的游戏》中的其中一篇《密封罐子》,之所以会看这本书,是因为B站的一个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一期提到的一位作家就是袁哲生,被张大春誉为撑起21世纪台湾小说江山的两位作家之一,擅长以孩童般纯真的双眼,去捕捉人类的孤独,生存困境,与潜藏人们心底的沉郁情感。39岁自杀。
他写过诸如这样的句子:“写作就是用一种温情的方式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读他的文字,能感受到一种抑郁、丧气。所以我在读这本《寂寞的游戏》时,整个人也充满了无力感。所以心情不好的人,暂时就不推荐这本书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