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红绒大床上，把自己蜷成一团。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从未了解过卡特。
甚至可以说——从我十二岁那年，他从灰雨冷风里对我伸出手的那天起，我的生命中便画出一条线，指引着我走到现在。原先我对自己十分有把握，因为无论如何那条线都会在那里，但是今天的事情让我隐约感到，有些事情，是我已经难以掌控的。
回想卡特回到船上的时候，他的神色如常，并没有我所想象中一场战斗后的疲惫。
我希望他可以告诉我，在没有我在他身边的那些岁月里他都过着怎样的生活。无论他说什么，我想我都可以静静地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倾听者。但是他没有，甚至没有给我一个拥抱。船员们围在他的身边，他仅看了一眼我的所在：这扇被从外面上锁的门。如果他走过来拥抱我，我想我一定会轻轻地哭出来，但是他没有。
我不该这样的，他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我怎么能为了这种小女孩的想法去审问他呢？岂不是太自私了么。
我坐起来，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但是我的思绪成为了毛线球，被自己心里那只好奇又疑惑的小猫拨弄得越来越乱。我把线头都整理出来，但直到一小时后，脑海中还依然是他那淡然的表情。
海妖希瑟说，加默尔无法离开利诺了。
那么现在，卡特最可能在哪？
我翻身下床，尽可能轻地打开了卧室的门，在身后悄悄关上。
我走近了卡特平时最久待着的船舱，昏暗的暖黄色灯光照着走廊。
“船长，我觉得您现在应该喝点香豆淡奶，然后回去睡一觉。”
门虚掩上了，一线黄光落在面前的地板上。南希的声音从门里响起，然后是搪瓷茶杯和茶碟相碰的声音。
“谢谢，南希。但睡一觉就免了吧，今天的事怎么睡得着。”
“您也该……为夫人着想。您今天回来后都没怎么跟她说话。夫人刚上船就遇到此事，风浪颠簸，可能吓坏了。”梅沙的声音。
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她胆子哪有那么小，她什么都见过。”
“您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南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高兴。
“她还是没有出来吗？”卡特问。
“没有，船长。”
……不，卡特，我就在门外偷听呢。
“晚餐的烤鱼味道很好，要不要送去？”梅沙的声音。
“不用，让她一个人休息会。”
……休息就不吃东西了吗？我的鱼啊。
“好吧，不过桑洛的给的配方还真不错，来自苏多治的香料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吃。”南希叹了口气。
“船长。”梅沙的声音：“其实那怪物说加默尔永远出不了利诺的诅咒，是有破解的办法的。”
短暂的安静，梅沙继续说下去。
“两百年前，这种事也发生过。根据记载当时一位名叫连斯特的大海盗船长，他的烟色魂灵’号不慎开进了‘魔鬼方域’，那是手上沾染过罪孽的人被灵魂惩罚的地方，一旦开进那里，船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入海域，被魔鬼控制，而不能向外驶离。但他和船员们都离开了那里，毫发无损。”
梅沙语调平静。
“梅沙，不要说笑，那是传说中的事情。你还不如聊聊晚饭，那个真实一点。”南希忽然变得严肃的声音。
“可利诺曾经也是传说中的利诺，不是吗？船长，你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么？”
“你说。”
“传说他从海盗船放下七艘小船，把他的两条狗，一只猫，一只鹦鹉，一个盛着条海蛇的大玻璃碗，和他的五十名部下全都放了下去，六艘小木船上都坐得满满的，而连斯特自己独自驾驶着第七艘小船。部下们漂浮在深夜的海面。他们向着血月的方向逃命，想要离开魔鬼的海域。可任凭船员们怎么划桨，他们的小舟就像被海水黏住了船底一样分毫不动，他们都以为自己逃不出去了，而这时连斯特船长独自背对着所有船员，向“魔鬼方域”的深处驶去。”
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努力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独自行驶到远处，船员们都快看不见他了，他们惊呼，却束手无策。认为他们的船长放弃希望了。但连斯特站在船头，割破自己的嘴唇把鲜血滴入海中，对着漆黑的天空，喊了几句话。”
梅沙轻轻笑了。
“那天，烟色魂灵的所有船员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船长的背后生出红色的荆棘，但一瞬即逝，他们有的人甚至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但随后，海水不再黏着船底了，血月变成了皎洁银白的月亮，小船在海面行得极顺，行在最末断后的，是连斯特。”
“而烟色魂灵号，则连同数也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连斯特宝贝了大半辈子的藏宝图，一起留在了魔鬼方域。从此以后，大海盗连斯特销声匿迹，海上再也没有他的踪影。”
沉默，更久的沉默。
这是……什么意思？
茶碟被推到一旁的清脆声响，起身的声音，似是厚重的衣服落在椅子上。
“故事很精彩，但你是不是有一段没有讲，梅沙。”
“您问我哪一段故事？”
“关于连斯特说了什么，才使得魔鬼方域放他们离开那里的。”
卡特的语速放慢了。
“啊，抱歉，这个我忘了说。我想想……”
“我记得。”
安静，几乎让我感到全世界的风都停了。然后，我听见卡特与梅沙异口同声。好像刀剑同时出于深水，又收归鞘中。
“我这不起眼的海上舟楫属于大海了，我们向过往得到的一切赎罪。我们从此以后，就像林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湖中的水妖，永远与大海之中的生灵没有瓜葛，直到灵魂再世轮回，那即是打破如今誓言之日。”
“卡特冷笑一声。
“南希，你回去。”
“船长……”
“回去！”
我赶紧向后缩起身体，尽量将自己藏在走廊转角后。南希从房里走出，关上了门。高跟鞋的哒哒声消失在长廊尽头。
门后水流结冰的咔嚓声，紧随其后是子弹上膛的声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梅沙·维瓦？”
卡特的声音低沉。
梅沙轻轻地笑了：“船长，我只是面对眼下的困境提供一种解决方式，既然您不喜欢这种方式，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你知道所谓的‘赎罪’意味着什么吗？加默尔留在利诺，永远，永远停留在这里——这是你的解决办法？梅沙，如果我们放弃了这艘船，离开利诺后我们面对的是整个大陆的通缉，我们是纵横四海的海盗，而不是担惊受怕的鼠辈。”
卡特的声音里带了压抑的怒气。说最后几个字时，他咬重了音节。
“如果您坚持留在这里，寻找开出去的办法那是不可能的，船长，利诺的诅咒我们有目共睹，不可破。”
“你觉得我会让加默尔毁在这里吗。”
地上的光线复又出现，而后被不知是谁的身影遮盖。
“船长，我要向您说明一下我们的现状：加默尔，我们的海盗船现在停在利诺，我们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虽然现在我们平安无事，但，恕我多言，大家在这么多年的一次次战斗里，无论怎样的逆风时刻我们都已经一起走了过来，这离不开您的一次次英明决定。”
“但是船长，加默尔在如今这种环境下，经得起几次失败的尝试呢？”
梅沙的声音沙哑，与我今天任何时刻听到的他的说话声音都不同：“三年前您为了救老船长而违背契约，再一次让加默尔的旗帜出现在人鱼的领地，这样才将老船长从皇旗海部的断头台前拉了回来，而我们所有人也得以被撤销在涤魄司终身监禁的判决。若不是您是一位绝对取信于部下的船长，即使加默尔这艘船被您下令放弃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也绝不会一分一毫地——认为您不配当船长。何况夫人才刚刚上船，您真的要让她跟着您一起担惊受怕——”
”可现在千生镜，真的还能映出影像吗？“
”你质疑我的能力吗？航海师？”
”怎么会呢，那么千生镜的指引出了问题？既然当年温德船长用它从利诺得以全身而退，您为何不向它询问离开这里的办法，来寻找比我所说的更好的方法——“
地板上那道光线被影子瞬间遮住了，什么东西又急又快地钉进墙面的钝声，而后冰棱破碎的轻微爆响。
6mm冰花子弹，以极寒魔芯嵌入，子弹打入人体后瞬间释放魔力，冰封人体血脉，来不及感受疼痛已经被废去肌肉神经。所击中部位无伤无血，只有指甲大的雪花状蓝色图案。
我认得这个声音：卡特扣动了扳机。
饶是隔着一面墙，我都能够感受到这一枪扑面而去的爆发力汹涌得毫不留情。
壁灯的烛火在我耳旁摇曳，然后熄灭。
我的身旁一片黑暗。
”夫人以为您被那怪物杀了，还要与我开门去救您。“梅沙的声音竟然十分冷静，丝毫没有刚刚被致命子弹擦肩而过的慌乱：“她对您真心实意。”
“我知道。”
我心中一顿。
“那不是理由。”
“她知道加默尔多少呢，船长？”
“很多事情她不需要知道，我知道就够了。”
“千生镜无法再唤醒的事情她也知道么？加默尔纵横海上这么多年，是靠着千生镜对您一次次的指引，靠着它和您的联系，它赋予您，赋予加默尔强大的法力，才与利诺的诅咒相对抗，为什么现在，您无法唤醒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