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过,可我的忧伤还在

很多时候,我不想说话。我习惯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别人的表情,或者,风景。

会突然难过。因为发现自己无法融入到那样热闹而丰富的生活中去。

会在一棵法桐下面站很久。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有喧闹的人群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车。有成排成排的法桐,这是我最喜欢的植物。站在树下抬头往上看的时候,会看见细稀碎碎的阳光在浓密的叶子间闪动。这种闪动总会让我产生瞬间的眩晕。很奇怪但美妙的感觉。我一直都认为,法桐的叶子有一种奇异的美,无法言喻,也不能完全述说。

我喜欢站在某一棵树下看过往的人和车。看久了会眼花,开始看不清是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车。一切就如流水一样流过来又流过去。

都是些相同的生命,却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有时候羡慕极了别人的生活,因为总会轻易看见那里面的美丽。而自己的生活,因为是自己的,太了解,知道里面藏的很深的疼痛。所以想远离。想去接近一种不同的生活。但事实上,我心里是清楚的,再怎么不同的生活里也会有相同的疼痛。并且,当疼痛来临时,都无处可逃。无处可逃的。

这个城市在冬天和春天的时候会刮很大的风。风来的时候,街上走动的人看起来会无所适从的样子。那些法桐也是。它们拼命的摇摆,摇摆。风里有那么多的灰尘和沙子。只有那些车仍旧从容,坦然而镇静。它们在红灯面前安静地等待,绿灯亮了之后缓缓地开过去。心平气和的样子。有些沙子会绕过镜片进入我的眼睛。在有很多沙尘的大风的天气里,法桐也不能够保护我。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不管我站在哪里都躲不开。

很多叶子飘落,飘落。大片大片的叶子和街上的行色匆匆的人一样被大风弄的不知所措。

我靠着一棵树蹲下去。很多落叶,那么多有着好看形状的叶子啊,它们从我的脚边旋过。我伸出手去,却够不到它们。我只能使劲地揉眼睛,片面地流泪。可恶的沙子。

在某一刻会以为自己坐在一条河边。水都流过了,可我的忧伤还在。


我一直记得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圣诞节。那天早上,天空开始飘雪。一片一片,然后是一团一团,然后又是一片一片。我坐在我靠窗的位子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心里隐隐觉得我在惦记着什么。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才突然记起学校操场上那一排法桐。我一路跑过去,然后惊呆在那里。眼前的景象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枯黄的法桐叶和洁白的雪花相互纠缠着一起飘落。我的心一点点抽紧。因为觉得它们正在一起,奔赴死亡。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舞会。

我一个人在操场上站到天黑。心被某种东西击中,钝钝地疼。但是,当我第二天一大早跑去看他们的时候,几个清洁工人正在费力地用铁锨把成堆的雪往垃圾车上装。雪堆很脏而且黑,里面有很多更脏的叶子。我立即扭头往回走。如果再看一眼我一定会哭,会哭的。对自己爱的东西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赶快离开。

但终究,仍旧是逃不掉。满街的清洁工都在忙。那些洁白的雪花和美丽的法桐叶子现在也许正在被他们一遍遍诅咒着。他们把它们装进肮脏的垃圾车里拉走。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它们拉到哪里。但我确定那一定是个更为肮脏的地方。一定是!

城市把那么美的东西弄脏,然后迫使它们离开。那么地不容置疑,并且,理直气壮。

这样的时候,我就沉默下去。瞬间丧失所有的语言。无能为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所以我只好沉默。我想,很久以前,那个七岁的小女孩的沉默,也是因为无能为力吧。


七岁的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本应快乐无忧的年纪。可是那个医生,推了推快从鼻尖上滑落的眼镜,然后像念咒语一样地说我的心脏有点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孩子,没事啊,乖。

可是怎么会没事呢?

我只能安静地坐着。走路的时候得一步一步慢慢走,稍走快一点,就会大口大口地喘气。上学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因为我走得实在是太慢了。

下课的时候,他们呼啦一下子全跑出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沉默,并且忧伤。他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跳橡皮筋,打沙包,抓石子······我牢牢地记着每一个游戏的游戏规则。我只能记住这些游戏规则,看别人玩。

窗户外面有花池。春天的时候,里面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都是一些很小的没有名字的花。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那时我就认这四种颜色。我能把所有的颜色都归到这四种里面。某一天我会发现哪棵植物又多开了一多花。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有小小的欢喜。

每天都要吃药。那些大大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药片被我吞到胃里,然后它们散开,散开,变成细小的颗粒,被由心脏出发并最终回到那里的温暖的血液带回到我那疼痛的地方。我相信它们有足够的耐心来抚慰和修复我的心脏。

四年。它们用了四年的时间最终使我的心脏好了起来。当我真正好了的时候。爸爸说,孩子,你跑几步让我看看。我心里清楚地记得他们所有人跑路的姿势,可我不会跑。就如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游戏规则一样,事实上,我一个游戏都不会玩。

那四年里,我丢失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不止一次带给我惩罚。并且,是那四年让我习惯于生活在人群之外。

总觉得自己没有生活。而我一直,都在旁观别人的生活。看见一个个故事上演,然后落幕。看见哭泣,挣扎,纠缠。看见苍白的伤口。也会看见,沉静的脸和忧郁的眼睛。会以为那就是自己。只是习惯于一直这样冷眼旁观。会轻易地被一些很特别的细节触动,然后记住它们。记忆是个可怕的东西,大多时候我痛恨它,但终究无法摆脱。


不去挣扎是因为知道挣扎没有结果。但会在半夜的时候从梦中醒来。会听见穿过整个城市的风声和风里法桐的哭声。心会抽紧,然后抱了腿在床上坐到天亮。

水一样的记忆,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片,那些春天里开在我窗前的一朵一朵的小花,那些我永远也不会玩的游戏的规则,那些成片的洁白的雪花,那些形状好看的法桐叶子,那些一天一天沉默着走过的日子······

一切都流过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忧伤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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