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赤帝、神农是一回事吗?你们误解了司马迁的意思

【王玄陵史记注解<04>】

读完《史记》以后,把炎帝和神农氏当成一回事的人,明显是读书太不细致了。

司马迁在《五帝本纪》当中,并没有明确地表示二者是同一个人,原文节录如下: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

事实上,司马迁对唐尧以前的古帝是很模糊的,而对黄帝以前的历史几乎是无知状态。《历书》说:“神农以前尚矣”,《货殖列传》也说:“夫神农以前,吾不知矣”,这就说明他对“神农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这一点,从《史记》中对神农氏的记录也可以看出来。上面节录的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于神农氏是人还是朝代,都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

我们单从上面的这段文字来看,不管是解释为朝代,还是解释为古帝王,都是可以说得通的。

而炎帝跟神农氏是什么关系,上面这段文字也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把炎帝跟神农氏混为一谈,那是东汉时期才开始的,代表著作是班固的《汉书》和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从班固开始“炎帝神农氏”这个说法才开始广泛流行。

对于上古史的研究,学者容易犯一个错误,那就是用不同时代、不同来源的记载,去解释同一件事情。我认为,我们想搞清楚炎帝和神农氏的关系,首先要做的是,通过司马迁自己的记载搞清楚他的本意。

司马迁没有明确的表明,炎帝和神农氏是同一个人,但也没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而我们从他对“神农氏—炎帝—黄帝”的这段事迹记载中,可以发现,司马迁认为神农氏和炎帝并非同一人。

司马迁这段话之所以费解,主要就是因为他在“蚩尤最为暴”之后,紧接着写了“炎帝欲侵陵诸侯”,这样的语序让这段话充满了矛盾。

既然神农氏“世衰”,诸侯之间相互侵伐,而神农氏无法制止,那么他又如何能够“侵陵诸侯”呢?而且,司马迁所记载炎黄之间的阪泉之战,是早于黄帝、蚩尤之间的“逐鹿之战”的。

那么,为什么蚩尤正在为乱之时,作为勤王诸侯的黄帝不去打蚩尤,而是率先和炎帝之间发生了大战呢?唯一能把这段记载按照司马迁的语序解释清楚的方法是:

神农氏“世衰”之时,诸侯之间相互征伐,其中势力比较大的诸侯有三股,分别是黄帝、炎帝和蚩尤,所以黄帝先吞并了炎帝,又吞并了蚩尤,最后取代神农氏为天子。

如果不参考《史记》以外的资料,我们能得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上面这个。当然,上面的解释我们先不轻易地断定为史实,但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司马迁从来也没有把炎帝和神农氏当成同一个人。

翻遍整个《史记》的文章,其中涉及到“神农”或“神农氏”这个名字的文章有七篇,而涉及到“炎帝”这个名字的文章有两篇,但是司马迁从来没有把神农氏和炎帝相提并论过。

根据《史记》的记载来看,司马迁提到“神农氏”这个名字只有一次,那就是在《五帝本纪》当中;而提到“神农”这个名字则有六次,其表示的涵义都很模糊,很难说清楚指的是人还是年代。

而除了《五帝本纪》以外,“炎帝”这个称呼只有在《封禅书》中出现过两次,他的含义明显的是指上帝,这一点跟《月令》、《淮南子》等同时代书所说的“五方帝、五色帝”是一致的。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司马迁不认为炎帝和神农氏是同一个人。

相反,司马迁对这两个称呼的概念是有些模糊的,神农氏到底是人还是时代他说不清楚,炎帝到底是人还是上帝他也似是而非。

这跟他自己对陶唐以前古帝王认知的表述是相符的,在《太史公自序》中,他说他写《史记》的目的是为了记录陶唐以来的历史,可他分明是从皇帝写起的,这说明他对陶唐以前的历史资料和传言是不认同的。

《五帝本纪》最后的“太史公曰”他也在强调,记载这段历史的资料多是“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所以他在表述黄帝、炎帝、神农氏这段历史的时候,特意用混乱的语序和含混的概念来表示自己对这段历史的模糊不清。

我摘录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炎帝和神农氏的早期文献记载,发现了一个现象:在东汉以前的史料中,没有人把炎帝和神农氏划等号,甚至连两者之间有关联的记载都很难找到。

唯一的一处例外在《孔子家语》中,《辩物》篇有这么一句话,说:“炎帝以火(纪官),神农氏也”。

这句话同样也是含糊不清的,因为他同样没有把“炎帝”和“神农氏”的概念厘清,我们既可以解释为“炎帝是神农氏”,又可以解释为“炎帝姓神农氏”。

这句话托名为春秋之时郯子所说,如果记载属实,虽然这句话说得很模糊,但也是非同小可,这说明在司马迁之前早就有人认为炎帝和神农氏有关联。

但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孔子家语》这本书在唐朝时就有人说是伪书,其次《辩物》篇中郯子所说的那段话,和《左传•昭公十七年》中记载的郯子所说,其事件以及郯子所说内容几乎是相同的。

但是《左传》中郯子所说“炎帝氏以火纪”之后,并没有“神农氏也”这四个字,这就说明《孔子家语》中的这段记载是靠不住的,很可能是王肃自己加进去的。

除此之外,《五帝徳》篇的情况也是一样,《孔子家语》所收录的《五帝徳》篇,和《大戴礼•五帝徳》中的内容几乎是相同的,但是《孔子家语•五帝徳》却在其中窜入了一句“炎帝,神农氏之后也”,可见同样也是靠不住的。

排除了这两处记载,我们完全可以判断,在东汉以前是没有“炎帝神农氏”这种说法的,司马迁所描述的完全符合这种历史文化背景。

我们可以再参照与司马迁同时代的另一本书——《淮南子》,《淮南子》的作者刘安,和司马迁是同时代人,他的年龄比司马迁的父亲大不了多少,他们所接触到的资料肯定是一样的。

《淮南子》中提到“炎帝”有三次,其中第一次是指“南方上帝”,第二次是“炎帝战黄帝”,这与司马迁《史记》所记载炎帝的两个身份完全是相同的。第三次提到炎帝,说他死后成为灶神。

综合上面三次记载,可以发现《淮南子》对于炎帝是人还是神的概念,也是模糊不清的,这一点和司马迁的《史记》完全相符。值得注意的是,两本书当中都没有说炎帝是古帝王,作为人的属性的一面,只是说他是曾和黄帝交战的诸侯。

《淮南子》中提到“神农”的文章有七篇,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没有“神农氏”的说法,这似乎也显示司马迁唯一的一次“神农氏”说法,是刻意如此设计的,旨在调和“神农、炎帝、黄帝”之间的记载矛盾。

《淮南子》中的“神农”概念同样也是含混不清,有的时候用作古帝王,有的时候用来指代时代,这与《史记》中“神农”的概念同样是一致的,更加证明他们接触到的资料是差不多的。

而从《淮南子》当中的内容来看,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炎帝和神农氏是有关联的,甚至连炎帝是古代帝王都没有提到。

综合上面所说,我们基本上可以了解到司马迁之时,他们所能看到的关于炎帝和神农氏的资料。

这里做一个简单的总结:炎帝为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他的身份是南方的上帝,在司马迁之时,这位上帝已经开始转变成上古帝王。但彼时他们只知道,炎帝和黄帝同为神农氏末年的诸侯,并且二者之间曾有一战,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个时候的炎帝已经是古代帝王。

把炎帝和神农氏混为一谈是东汉以后的事,不管是东汉的班固、王肃,还是晋朝的皇甫谧、郭璞,他们所依据的基本上都是东汉以后的纬书。

纬书的起源根据顾颉刚先生的考证,应该是自王莽以后,这一点我基本上是认同的。王莽和刘秀好符命之说,自此以后谶纬之学大盛,而纬书中的很多创造性说法,实际上是出于政治目的。

所以像“炎帝神农氏”这种说法,很多都是从官方定下来的,所以后来越传越广,以至于真假难辨。

我在班固的身上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班固是《汉书》的编纂者,而他接受的实际上是一项政治任务,《汉书》之中明确地把“炎帝”和“神农氏”定为一个人,这是当时官方的说法。

但是班固同时是一个优秀的史学家,他另编了一本书叫《白虎通义》,在里面同样提到了炎帝和神农氏,却没有把两者混为一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最后需要说一下“赤帝”这个称呼,赤帝和炎帝为同一人,从很早以前就是史学界的公论。《史记》和《淮南子》都提到过赤帝,但都是“南方上帝”之意,这一点与炎帝上帝的身份是一致的,南方色赤,所以炎帝称赤帝是没有问题的。

但赤帝能否表示炎帝人王的身份呢?《逸周书•尝麦解》提到的赤帝就很扎眼,它把炎黄之争中的炎帝改成了“赤帝”,明确地告诉我们赤帝和炎帝是同一个人,而且炎帝也是古帝王。

这与其他西汉以前的史料记载有出入的,但如果这一条记载可以被证实,说明炎帝为上古帝王的说法在西汉之前就是存在的,这一点不在本文讨论之列,以后会具文论证。

《逸周书》同样有一篇“月令解”,跟《礼记》、《大戴礼》、《吕氏春秋》等书内容差不多,同样了收录了炎帝为南方上帝的说法,则《逸周书》中炎帝是上帝和人王二者合一的。

文|王玄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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