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

人群越是拥挤,我越是觉得孤独,就坐在这里,看着水晶棺里的那个人静默的躺着,正前方的方桌上摆着他生前笑容灿烂的照片,来往的亲戚很多,他生前育的一对儿女,还未真正长大成人,年轻的长女拖着两个不大一点的孩子,那与我同岁的儿子还成家,亲戚帮忙操办丧事,儿子跟在大人身后,事无巨细的一一操办,从现在起,挡死神面前的大山已经倒下,往后的他就站在了人生的第一排,所有的事不再有人替他操办,他得自己来,学都来不及了,得直接上场,丧事规矩较多,他多数不清楚,什么风俗习惯,礼数规矩,都得小心注意,免得留人口舌,

有人进来就大哭,我还未回过神,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齐声配合起来,那人哭的悲痛万分,拍着棺材想把里面的人叫醒,几个人拦下她安慰,别难受了,哥走时没受罪,几句宽慰的话之后,亲戚拉着坐下,开始聊家常,可能都是长久不见,家庭琐事之事聊起来就无法控制,情绪波动过大,笑声惊醒了早已跑神的我,过会又来人了,一群人急忙收笑捂脸大哭起来,做个大人也挺辛苦的,而我像个局外人…

最安静的人,躺在那里,他已经无法感知亲人对于他离去的悲伤,他就是无可奈何的躺在那里,等待丧事进行到最后一步,转移棺木,被孝子抬入祖坟,葬在他父亲旁边,一辈子混不戾,脾气古怪暴躁,终究是要被一铲干土永远埋在地底,他认识的人,一人一铲,最后由前来帮忙的族人填出最后的坟头,孝棍插在坟头上,众人分吃一筐饺子后,各自回家,留下大太阳下新生的坟头,他就这样结束了一生,连块墓碑都没有。

而最难过的人,此刻独自坐在院子里,三十多度的大太阳晒在她背上,她穿着厚布衫依然觉得浑身发冷,满头银丝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她驼着背两手撑在膝盖那坐在矮板凳上,外面的唢呐吵的要死,惹她很心烦,她已瘦的不成样子,眼窝凹陷,脸颊垂塌,嘴唇不停的颤抖,今天是丧事最后一日,亲戚朋友都在哪边忙活,留下她自己坐在小院里,她想去看她的老儿子最后一眼,起身时使不上力,又跌坐在矮凳上,但是这个念头一上来,就已经让她哭红了双眼,那枯树皮包裹的手指早已变形,捂住嘴巴,哭声还是响彻在小院里。

这几天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该是我替他的啊,那么年轻,老天怎么不把我这个老不死带走,非要带走我的小儿子,这是要剜了我的心么?

她的小儿子五十多岁了,一日有娘在,就是娘的心头肉,掌中宝。她心疼啊,疼的不得了。村里人宽慰她,“他是解脱了……”

早在病中的他时常发起疯来,非要下床走动,老母亲拦不住他,她的儿子年轻时便是不听劝的混不吝,贫寒的家庭并未成就他任何坚毅的品格,地种不好,庄稼收成全靠老天,打工没挣上钱,坏毛病沾染不少,日子过成这样,却自得逍遥,妻子哪句话不中听,掀了桌子便走出去,留下一堆烂摊子。

他的女儿嫁了邻村修车铺的人家,儿子十几岁下了学,一直混日子,没个正经工作,我很难想象这样一家人到底是怎么过活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用这样的姿态活一辈子。他的哥哥是做手艺活的木匠,两个姐姐都做生意,妹妹在国企工作,村里人对他的父母颇为尊重,老父亲年轻时是村里唯一考上市里国营单位工作的人,母亲勤劳能吃苦,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岁月总是给要强的人增加一个败笔,不肯成全完美幸福的结局,这个最不成器的小儿子,如今站不稳身子,刚下床便重重摔在地上,口水淌了一地,若给他机会,他怎么会不想好好活,他怎么会 甘心死在五十岁...

他的老母亲八十多岁了,身体一直健朗,春天挖野菜,芒种拣麦子,老两口独居在一个小院子里三十多年了,就这个只有两间平房的院子,喂了鸡,种了菜,养了几只羊,清净自在,两年前老父亲去世,她的老母亲精神恍惚了好一阵,还是宽慰子孙们,我好着呢,院里的鸡还等着我喂呢,可从这个小儿子生了病,母亲的精神一下被吸走了,她每天奔波在自己小院和儿子的家里,一天来回走好几趟。

儿子不肯让她来,锁着门,他知道自己的病早已无药可治,出院回家,就是为等待死亡的到来,他的母亲依旧每天向神明祈祷,每天走到他的窗户外,扒着窗看一眼她的老儿子,一日一日,他的脸浮肿铁青,被子上吐了一滩污渍,有时他疼的撕心裂肺,抓着被单满头大汗,有时他就呆呆着望着窗外,眼神绝望而空洞,老母亲来看他时,总是悄悄的,怕他知道了,又使劲的摔东西,激动的浑身发抖,又怕他不知道,以为自己被所有人放弃了,不再有人爱他了……

自他病了之后,少有人来探望他,过的体面的姐妹,提起这个兄弟便头疼,此时丧事结束,他的姐姐换下衣服开车离去,女儿在院中收拾残局,散落在地上的剪纸,撤走灵堂后,院中遗留的砖木,显得很是碍眼,他的妻子眼神空洞,坐在墙边望着那砖块发呆,对这个小家庭来说,她们的天塌了,这个男人没挣下什么家业,生一场大病掏空了家底,便撒手而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背负着一身伤痛,艰难的活着,那个夕阳下摇晃的老母亲,今天刚死了儿子,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

村里人又回到各自的院子里忙自己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今天的事情已经忙完了,明天还有别的事要忙,或是喜事,或是丧事,或是田里劳作的事,总之,不过是要忙活一天的事情而已,村里的一个人死了,对于这个村子来说,并没有改变太多,只是他们聊起话来,会说,哦,哪个游手好闲的谁死了。然后又回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人群散去后,他的老母亲依旧坐在小院的太阳下,她多年未见的老姐姐远道而来,生怕自己的妹妹一时想不开,随她的儿子去了,她去年才死了相伴几十年的丈夫,如今又死了小儿子…..她只是宽慰自己的姐姐,“马素荣一辈子不会爬倒”。

一场丧事让多少许久未见的人相聚在一起,离别之际,他的老母亲站起身来,望着姐姐颤巍的背影,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你我谁的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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