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小区出入口有一个保安亭,4、5个平方的大小,一张木桌,一张破旧的沙发,冬天会有个破旧的暖风机,发着金黄的光。每天都有值班的保安在里面按开门关门的按钮,若是慢了,轿车里的喇叭会响得厉害,仿佛要喊破天。

保安有四五个面孔,大多有些老态矮小,操着一口外地话,极力辨认经过小区门的人脸与车脸。唯有他不同。他颀长的身躯,梳着一头干净的黑发,五六十岁的年纪,却仍可看出他年轻时帅气的模样。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永远带着笑容,说话缓慢而温柔,见到你时会问:“回来了?”或者“要出门了?”即使一天出入小区多次,他也不厌烦,一字一句清晰地问,得到你的回答后还会轻轻说句:“慢走啊”。

小区里的人都称呼他为“老张”。父亲和他闲聊时,才知道他是七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怪不得即使现在年纪大了仍旧有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不免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1986年,老张从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回家。中国1977年才恢复高考,那时候的大学生都是社会上的香饽饽,老张很顺利地进入了当地党政机关。他的父亲是南下干部,革命年代奋勇战场,后来成为当地的政府领导。因为在军队里生活久了,仍保持着当年工农兵打战时的精神,义正言辞,两袖清风。老张有一个哥哥和弟弟,哥哥是当地警察,黑白通吃,名响一时,弟弟则早早下海做生意。三个兄弟里,父亲还是最喜欢老张,带着书卷气,又走了父亲的从政路,他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老二身上。

工作没多久,老张就通过介绍认识了晓梅。晓梅也是大学毕业的一名基层干部,她的父亲是当地的一名政府领导,和老张门当户对,又有许多共同语言,很快两人就结婚了,第二年便生下来一个女娃娃。

生活本来顺风顺水,老张的父亲和丈人都打算等着老张再打磨几年,和领导们打个招呼,帮他升个一级。老张工作也很上进,什么苦活累活都接,从不抱怨,但是缺了点政界的圆润和滑头。很多事,走旁边的路,也许能更早抵达目的地。

晓梅还有个姐姐,家里没有男丁,一直是她母亲的遗憾。农村里的孩子都三五成群,晓梅的母亲生了晓梅之后,肚子就瘪了,再也没有大起来过。虽然两个女儿都挺争气,但始终心里有个疙瘩。她经常唉声叹气,没有儿子送终,于是便把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辈身上。

当晓梅在产房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在门口一直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午夜的产房,当医生捧出来一个还蘸着鲜血的婴儿时,晓梅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根“小棒槌”,却怎么也找不到。

“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晓梅的母亲感觉两眼发黑,仿佛受到了诅咒,半会儿都没有伸手去接。医生面露尴尬,晓梅的父亲才上前接过了已经哭的面红耳赤的女婴。他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对于儿子的渴望,这是他们内心一直以来的伤疤,但是长久的从政生涯让他学会了什么气、什么苦都要往自己肚子里咽。

老张倒是很喜欢女娃娃。他对晓梅说,女孩子好,女孩子像你,漂亮又能干。晓梅动了动女儿攥着的小拳头,闭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泪。


等老张女儿一岁的时候,家里摆生日宴,两家人聚在一起,两个父亲坐在沙发上聊工作上的事情,叽里呱啦,旁人也听不懂。两个母亲在厨房忙活,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暂时还没有名字的大宝睁着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观望。来的亲戚和客人都夸老张的女儿聪明,长大一定是个人才,夸得老张心里美滋滋的。他回头找晓梅,才发现晓梅的脸已经阴沉了半天。他也不敢问,待宾客散去,将女儿安顿睡觉,两个人坐在床上准备休息的时候,晓梅才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今天妈和我说,要我们再生一个。”

“你妈还是我妈?”老张下意识地问。

“……我妈。”晓梅瞪了他一眼。

老张知道丈母娘这个心结,也理解老人家的痛处,只是他们身处的时代令他们无计可施。中国人口太多,1980年就开始计划生育的政策,到了九十年代更是如火如荼。中国人是由血脉连在一起的,中国的历史是大家族的历史,俗话说,丁火旺盛是一家族兴盛的标志。然而在计划生育的国策下,老一辈人都在进行着冲击与矛盾,他们被逼迫着接受“更先进”的观念。老张和晓梅都是读过书的人,他们早就在书上学习过了人口过多对社会造成的巨大影响,但是晓梅的母亲不懂。

沉默了一会,老张说:“你爸怎么说?”晓梅的父亲是老党员,也是政府里的一个大领导,对于计划生育这样的国策是必须得大力支持并以身作则的。在那个国命就是天命的年代,在机关单位上班的公职人员,如果违反国策生二胎,必须被革职。老张明白,自己的老丈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爸……我爸没表态。”晓梅说,“但是我妈说,好多人都偷着生了,等到孩子很大了才知道。”

“但是你知道的,如果被知道了,我俩的工作都得丢。”老张说,“而且……一个女儿也挺好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墙上都贴着呢。”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这是她的心病啊。要是讲得通,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偷偷生。”

“再说吧,再说吧。”老张说着就关了灯。

不知道是不是晓梅故意的,那天晚上他们干那事的时候,抽屉里的避孕套不在了;不知道是不是晓梅那句话的影响,老张那晚突然也就大意了,在发现没有避孕套的时候,他并没有停下,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再说吧,再说吧”。一瞬间,有股热流冲出,他仿佛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冲向那个幽深的洞口。“天意啊。”

半个月后,晓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人都一半喜一半忧,不知该拿这块肚里的肉怎么办。晓梅的妈妈却说:“生!必须生!这肯定是个儿子,就是天意。”

“妈……这风险有点太大了吧。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和晓梅丢工作,还得连累两位大领导啊。”老张担忧地劝说自己的丈母娘。

“你先别和你爸妈说。晓梅姐姐在北京,再过几个月就让晓梅单位请个假,说去北京看姐姐,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去北京给你带,等孩子大点再回来,人家也不会说什么的,好多人都是这么生的。”晓梅的母亲朝着里屋的晓梅父亲努努嘴:“到时候让晓梅她爸打点一下。你爸妈要是知道有了孙子,保准将你担心的这些破事都摆平。听说,你爸是今年市长的人选,谁敢给他儿子帽子戴啊……”

“可是……”老张知道平日里父亲虽然对他最好,可是脾气极倔,他不同意的事十个孙子都办不了。但他确实心动了,他从平日里同事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父亲与丈人的本事。从小到大没求过父亲什么事,他会帮助自己吗?

“别可是了,儿子都在肚子里了,忍心把他打掉吗?菩萨都会生气。”晓梅母亲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晓梅似乎被她的母亲说动了,在回去的车上,她格外温柔地扯了扯老张的袖子:“要不,我们就生下来吧。”

老张一句话都没有再继续说。


几个月后,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之前,晓梅就和单位请了一个长假,说是姐姐生病了,去北京照顾一段时间。在机场分别的时候,老张说:“前几日单位一个同事超生,被单位辞退了,大家彼此看起来眼神都不太对,都怀疑是不是单位内的举报。”

“你别心理作用,疑神疑鬼,我这一去北京,谁也不知道,怎么举报?”晓梅说:“你和你爸妈怎么说的?”

“我就说你去北京照顾姐姐。”老张说:“你放心吧,照顾好自己,家里和大宝我都会安排好的。”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在机场分别,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长时间的分离。他们每天只能通过电话联系,晓梅和他说产检的情况,老张和她描绘大宝正在长大的模样,两个人都在电话里笑。

老张把晓梅寄来的肚子里宝宝的B超照片给女儿看:“大宝,你看,你就快有个弟弟啦。”

没想到,女儿伸出手,就把照片撕成了两半。老张想,这两岁都不到,力气已经这么大了,像她妈。


晓梅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在北京,一特种兵由于贿赂被停职查看,上级检查他家书的时候,发现他远在农村的老婆怀了二胎,却没有上报。于是,电话打到他老家农村的计生办,要求处理下。农村的基层组织从没接过这么大领导的电话,颤颤巍巍地挂了电话后,就带着一帮妇女冲到了他家,几个人抢着拖着抱着女人拉去了附近医院,强行做了人流。哪知道特种兵的老婆已经怀孕七八个月,孩子都已经成型,被冰冷的手术钩子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血肉模糊的儿子,可怜的女人也因流血过多而死。消息被减缩成没有温度的话,传递到特种兵的耳朵里,他面色冷峻。第二天,他就偷出了部队里的几把机关枪和手枪,站在带队做操的领导背后,毫无预兆地摸出了手枪,一下子干倒了四个领导,枪枪致命。事情的高潮是他一路上枪杀了众多无辜的市民,北京的武警与他在天安门血战,却敌不过他极好的枪法,直到特种兵弹尽粮绝,才被击毙。住在附近的晓梅在电话里说,她听见阵阵枪声,划破天际,震得她心脏突突地响。

“别担心,下周我就去陪你。”为了安抚焦虑的晓梅,老张提前请了假,带着丈母娘去北京陪晓梅待产。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他们选择了一家私人医院。

很快,晓梅就要生第二胎。她痛得龇牙咧嘴,老张莫名地心焦。

这一次,晓梅足足生了十个小时,肚子里的孩子才落地。晓梅的母亲欢天喜地地抱过来,突然傻了眼,又是个没“小棒槌”的女娃娃。晓梅瞥见母亲的神色,心想“不好”,忍着伤口疼就要起来看,一看就“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哭的比生孩子时还要惨。晓梅姐姐也跟着落泪。医生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说了句“生男生女都一样”就走了。

病房里三个女人的哭声时重时轻,参杂着低沉的絮絮叨叨。老张有些恍惚,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长椅里。半夜的医院走廊灯光有些昏黄,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这才想起,那晚是除夕。


还没出月子,晓梅就和老张赶回来了,说是出事了。老张的父亲把他叫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俩说?你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吗?”老张的父亲背着手,生气得青筋直蹦,“举报电话都打到省里了,要不是今天上级给我打电话说‘听说你有孙子了’,我还蒙在鼓里。”

老张虚弱地张了张嘴巴:“爸……是孙女。”

空气凝固了好几秒,这个打过仗的老丈人将手上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溅起的玻璃碎子划破了老张的手。母亲闻声赶来:“自己的亲生儿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老张父亲怒吼:“你知道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吗?明知道生二胎犯法,他还偷偷地去生了个女儿!他们单位的领导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特地给我打了电话,和我说处理的事,给你个脸,让你自己辞职。不然,你明天一上班就是扫地出门!我还一个劲地陪好话,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爸,难道我们还没你的脸面重要吗?”老张嗫嚅道。

“你!你!知法犯法!知法犯法!知法犯法!我当了这么多年干部,竟然毁在你这个孽子身上!真的是书都白读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有多少人对我们家虎视眈眈?”他停顿了几秒:“今天上头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已经和你划清界限了,你滚吧,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老张的母亲已经在一旁老泪纵横:“孩子他爸,何必这样呢……自己的儿子啊,就不能找找关系吗?”

“愚蠢,真的是愚蠢!”老张父亲朝着自己的妻子说,“你想你全家都被这个蠢蛋毁了吗?你以前我能一手遮天吗?有多少人盼望着我能下台?上面有多少眼睛盯着?”

老张深知父亲的脾气,他没想到的是,有人恨他如此入骨,竟然会为了这件别人家的小事向省级领导揭发。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就说全都不知情好了罢。”老张轻轻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那个家。

背后是母亲的啜泣与父亲的骂骂咧咧。


第二天他就递交了辞呈。平时知道他父亲而经常拍马屁的同事,一个也没有上前说话。大家看着他离开了那个工作了许多年的地方,留下背后的窃窃私语。老张打电话给晓梅,还未开口说自己这边的情况,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女人的抽泣:“我们好像被举报了,今天主任找我谈话了,让我自动离职。我们该怎么办啊?”老张停顿了会,说:“总有办法的。”

他俩把小女儿从北京接了回来。也许是因为内心有愧,晓梅的妈妈偷偷地塞了一笔钱给女儿,抹着泪说:“不知道是哪个贱货,告到上头去,你爸也没办法了,你俩先撑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先。”走的时候,头一回她亲了亲两个孙女的额头说:“你们要乖。”

丢了工作之后,两个人虽然都是大学毕业,却因为超生的污点,始终没有单位愿意接纳他们。老张的父亲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只是把自己下海的三儿子叫了回来,给他安排了一个公职,老张母亲只能偶尔偷偷打电话回来,哽咽着问他们的近况,有时被老头子发现,一声呵斥,电话那头也就断了,只剩冰冷的滴滴声。老张叹了一口气,生活还是得继续。他只巴望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能够不受影响地成长。


老张的表哥开工厂,听说了老张的情况,默默地和他说:“要不来我这里干?”

老张说:“我能干啥?啥也不会。”

“厂里的货得进出,资金得收拢,自家人,信任些。”表哥说。

老张知道这是表哥在帮衬自己,他默默地接下了活,在厂里干起了监工,暂时维持家里的开销,晓梅便留在家里带两个孩子。她一个人在家,时常看着两个女儿就流起了眼泪,精神恍惚,脾气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有时老张回家,家里一团乱,已经懂事的大女儿会跑来和他说:“爸爸,今天妈妈又哭了,我们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老张只能紧紧地把女儿的小身板揉进怀里:“没有,没有,我们的大宝二宝都很乖,妈妈是太开心了。”他曾想带晓梅去看看医生,反而被晓梅呛声:“干嘛?你觉得我有精神病吗?”

一来二去,老张也就随她了。他只是更加努力地工作赚钱,更加用心地照顾两个孩子。有时候晓梅会突然对他说:“要是没有生二宝,我们的人生不知道会是怎样呢。现在可能已经住上大房子,你我都是个小官了吧。”

尤其是除夕的时候,他们都只有一家四口围坐着吃饺子。晓梅每年都会问:“你爸妈那儿,还去吗?”老张每回都会说:“算了吧,别闹得不愉快。”他给父母寄的钱也总是被退回来,他知道父亲倔,母亲心疼他困难。


十几年过去了,两个女儿总算长大了。为了负担两个女儿高昂的学费,老张不停地找其他的活儿做。这个小区保安的工作只需要值夜班,他便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在小区值班,常常是一两点小区没有车辆进出了,他才可以在沙发椅上眯一会。他越发的清瘦,却不改见人时那份客气与亲近,小区里的人都喜欢他。

有人告诉他,国家开放二孩了,他只是笑笑,说大女儿有个男友,上周还带回来见面了,二女儿正在准备考大学,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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