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5

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二章    八珍齐重新开张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某日,杨美城上空晴朗,街市上人流不断,熙熙攘攘秩序井然。距离市集不远的地方,绿树掩映,于闹中取静,庄严的杨美城衙门便坐落于此。县令高比穆行差办案居住都在此处。

此刻,高比穆正在公堂上圈阅文书。他头顶上是一块高挂的牌匾,上面写着四个镏金大字——明镜高悬,笔法遒劲有力。几个衙差在他眼皮下直挺挺的站着。微风吹过,带来几许清凉。大堂里静悄悄地。两只扑楞着双翅的菜碟轻轻舞动,一下飞进内院,一下又穿过大堂飞跃高墙。


高比穆完结手头差事,活络活络了身骨,走到后堂自己给自己倒满一壶茶水,喝着品着,慢悠悠的回到公堂上,看见那几个衙差还在笔直的站着,就说道:

“这些日子以来,仰仗各位,杨美城一直太平无事。要不是大伙尽心尽力替我分忧,今天我也没有闲心思喝茶看书。”

众衙差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转瞬即逝,谁也不敢就此放松绷紧的神经。看到众人没有更多回应,高比穆拂须笑了一笑,又道:

“大家轮流歇息,喝些茶水润一润嗓门,要是有人进来喊冤告状,升堂威武也不至于吆喝得生疼。”

高比穆治吏甚严,衙门里上至文书主簿,下至捕快衙役,无不对他这个金印紫绶屈就杨美城的老爷诚惶诚恐,除了公事,闲话不敢乱说。高比穆对几个衙差观颜察色,看到其中一人喉结蠕动,挥挥手,对此人说道:

“邱六,你先去吧!”


高比穆突然和颜悦色,众人一下子接受不过来,衙差们讪讪的,皮笑肉不笑,半天过去,稍稍放松了一些,各自歇息。半袋烟的功夫不到,墙外马蹄声碎。那匹马嘚儿嘚儿一路疾弛,到了衙门口嘎然而止。衙门口一带闲人勿近,众衙差以为有急案来报,嗖地一下各就各位,又站得直挺挺的,却又不闻击鼓鸣冤。


邱六机灵,想要卖乖,对高比穆说道:

“大人,小人看看去!”

高比穆笑道:

“不必,那人进来了便知端倪。”

话音刚落,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差出现在衙门。其人不等通报,脚步匆匆径直赶到大堂。高比穆危襟正坐。来人行下官之礼,从皮夹里取出一摞文书敬呈于桌上,朗声说道:

“刑部急件,请大人即刻签收!”

高比穆点点头,命邱六将来人带到后堂饮水小憩,自己提起笔来填了一份回执,把文书打开来略看一眼,原来是几十份一模一样的悬红通缉令。

他把通缉令一一打开,在上面一概盖上杨美城衙门的朱红大印。

未几,捕头危蔟忌回来复命,言称在外巡街,太平无事。高比穆会心一笑,又是一个太平日子!

遂命危蔟忌把通缉令拿去张贴在城中热闹处。危蔟忌叫上两个衙差做帮手,带齐刷子浆糊走到马厩,翻身上马催驾出门。

衙门外的街口有两顶轿子并排而行,坐轿的人衣着光鲜大腹便便。见到公差,轿子停下让行。坐轿的两个人隔着轿窗说话。

“我们太丢脸了!”

“谁知道会变成这样!也就一个月的功夫,这种弄法,太莫名其妙!太岂有此理!”

“我们也是有身份的!说好买几件宝贝回去炫耀炫耀,现在就连一件也买不回来,脸全丢尽了!哎,你说这事是不是得怪你?”

“誌古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怪我,怪我!我请吃赔罪,你要吃哪家?”

“八珍齐!”

誌古斋开张之初,如何给古董宝贝定价,大圣师兄弟意见相左,最后大圣说了算。尽管如此,八戒心不服口也不服,几个月来每每明里暗里埋怨,大圣受不了聒噪啰嗦,将余下的宝贝差不多全部收起来寄放在檀香客栈,只有三五样还留在店中摆卖,但那价钱,却都在后面多加了两个零,原本只卖上百文最多不过十贯的古玩瞬间身价非凡,显得奇货可居,老大不客气拒客人于千里之外,以至于店中客流骤减。有些客人听到早前传闻,兴冲冲赶来,想讨个便宜,猛一见价标离谱,惊得下巴都掉到了地上,也不敢讨价还价,摇头咂舌,灰溜溜地离店而去,发誓再也不进这家吃人的店。

如此这般,古董生意果然真如八戒原先所想,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连续十天半月没有生意。不过有了最初挣下的几百贯铜钱,二人日子过得不急也不躁,乐得一身闲适,每日一打开店门,便轮流到城内各处闲逛,与一众街坊邻居混了个脸熟。

现在这两位发牢骚的,自然也是在誌古斋铩羽而归。

宝贝的定价要么高到天上,要么低到地底,左右不合八戒心意,八戒沉不住气,借口买包子离开店面。

他花几文钱买了十个大肉包子,一路吃。

一步三摇转过街角,快到水市之际,忽然看见许多人挤在一块,都向一堵墙上张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八戒挤进人群。

原来是几个办事的官差被众人围着。当中的捕头危蔟忌提着一桶浆糊,正在吩咐两个衙差如何如何地往墙上张贴通缉令。那面墙差不多贴满了同样的一张画像,危蔟忌估摸着就要完工,转过身对围观的众人大声说道:

“高大人传话,刑部有令,通缉此画中之人。如有见之不报者,辄以包庇窝藏罪同罪问责,如有提供线索,帮助衙门抓获此人者,赏银五百两。”

八戒旁边有一个闲汉,大字不识,听见赏银五百两,顿时显得饶有兴致,拍拍八戒手臂,谄媚着脸央告道:

“呵呵,朱老板,通缉令上写的是什么东西,烦你姑且念来听听。”

八戒撇了此人一眼,清了清嗓门,照着通缉令念道:

“通缉令,今有虬髯大汉一名,暴虐凶残。于庚子年三月二日雨夜,在水江口伤害多人性命。各府乡民,见之从速报官。有助官府缉拿之归案者,赏库钱五百贯——完了,下面是刑部和杨美城衙门两个朱红大印。”

闲汉听了,双眼迷茫,问道:

“水江口,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长者替八戒答道:

“说了你也不懂,那里离杨美城有十万八千里远。”


“哇,那可够远的啊!”

八戒笑道:

“我说老兄,难不成你想去捉拿这个恶匪?!这赏钱可不好要啊!上面写他伤害了多人性命。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你往他面前一站,他可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闲汉辩道:

“差矣!我这是要算计,经历了这么些时间,这恶人有无可能来到杨美城而已。”

又看那张画像,自言自语道:

“虬髯大汉?!留这样的大胡子,杨美城没有几人!”

他忽然看看危蔟忌,笑着说道:

“危捕头算是一个。”

危蔟忌听了,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这人吓得抱着脑袋不敢动。

长者瞪了闲汉一眼,指着画像笑骂道:

“你要是病了呢就赶紧去找药吃!这个是身背数命的杀人犯,不是和你一样的神经病!若还留着这一圈胡子,他还不早被人认出来抓起送官了吗?还逃什么逃?这般明显的虬须,怕是早就刮了吧!”

闲汉是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眨眨眼辩解道:

“差矣差矣!其实我是想看看,杨美城里哪个人加上了虬须后就会像极了这个恶人。”

众人哂笑,一哄而散。八戒正欲转身,忽然又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画像,危蔟忌见状,问道:

“朱老板,你从外地来,莫非见过这个人?”

八戒连连摆手,笑道:

“我还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这可是人人眼红的五百两银子!再说我要是见过这个人,只怕早就被他一块给加害了,哪里还有机会来到杨美城啊!是不是?呵呵!”说罢摇头离去。

誌古斋内,大圣饥饿难耐,索性走到门前往大马路上来回张望,未几终于见到八戒出现。

呆子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跟相熟的人有说有笑地寒暄,看样子爽朗得不行,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大圣料想纸包里应该是吃的包子,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自言自语:

“泼货一定是自己吃饱了,忘了我还在饿着肚子。拖了这么久,简直太不把我的温饱放在心上!”

八戒一抬头,猛然瞧见在店外站得笔直的大圣。大圣没张牙舞爪吓他,他自己倒吃了一吓,心想:

“哎呀!坏了,刚才四处闲逛,想是把大老板给饿着了。”

他丢下闲聊的熟人,旋风一样快步赶到店前,匆忙地把纸包里的大肉包子拿出来塞给大圣,咧嘴呵呵一笑,抢先说道:

“饿坏了,饿坏了,快吃快吃!师兄不晓得我被耽误的缘故。先前我得了一个好消息,师兄现在要听吗?”顿了一下又道,“干脆还是等师兄吃饱了再说。”

说罢一步三窜溜进店里柜台恭谨地站着,纯然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是套路,没少给大圣领教。大圣吃着包子蓄势,冷冷说道: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让你买包子充饥,你拖拖拉拉,四处找人闲扯满大街说废话,把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你想害了我独吞这间店?!我猜你说的好消息,不过是想开脱罪责,编来唬我的谎话吧?”

八戒故作神秘,趴在柜台上招招手,要大圣附耳过来,须臾乃道:

“我知道沙师弟的下落了。他也到了咱们现在这个时空。”

沙师弟?!像是一味灵丹妙药,大圣一下子来了精神,喜出望外地看着八戒,道:

“果然是好消息,快说我听。”

八戒小声说道:

“适才我在那边墙上看见他了,只画了个头像,像极了沙师弟。”

大圣不解,疑惑地问道:

“画了个头像?你是说就只看见沙师弟的画像?”

八戒仍旧小声地说道:

“这里的官府贴了沙师弟的画像出来,要缉拿他!”

大圣仍然一头雾水。八戒直说道:

“市集墙上贴满了通缉令,都是要抓拿沙师弟的,吃饱了你去看,看了便知。”

好好一介金身罗汉,怎么沦落到被通缉的境地?大圣心里七上八下,慌不择地去看了通缉令,回来时变了脸指手画脚呵斥八戒:

“呆子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画像倒是有些像沙师弟!但你没瞧见上面写的么?你这脑袋怎么总是猪一样的没有一点长进?怎么说沙师弟都是个天上的神仙,不得对凡人滥开杀戒,枉死的那几个不过是凡人罢了,与沙师弟有什么干系?就算那人是沙师弟,那么这神仙犯下的案子,凭衙门里这些凡夫俗子也能找得出蛛丝马迹?!也能见得到犯案仙家的相貌吗!我看这画像也就只有虬须画得最像沙师弟,世上有虬须的人多了,我们的沙师弟就只有一个,那些有虬须的人总不会都是沙师弟吧!”

全是道理,八戒傻兮兮笑了起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大圣发泄了一通怨气,心中犹念:

“这厮尽会戏弄我!”

不由地恨恨冷笑,言辞刻薄:

“呆子,据本师兄所知,你还在凌霄宝殿里不曾变作猪胎的时候,也是人模人样,怎么这回升官成净坛使者了,却不能跟着转回凡人的脸面,偏还要寄在这猪头猪脑的身体里?”

八戒张着嘴笑不出来了,若有所思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也是个道理。”

路边走来一个人,见到八戒失魂落魄的样子,摇头暗笑。


大圣在店内看见,连忙招呼道:

“刘先生,且慢些走。”

八戒看一眼,原来是在夜市里说书的刘擘英。刘擘英向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

大圣转出柜台,问刘擘英道:

“先生今晚开讲的是哪一段?先告诉了我吧,我看看到时去还是不去。”

刘擘英将手一摆,摇着头说道:

“诶,孙老板不必去,我今晚不开摊,不说书了。”

“哦!”

大圣奇怪地问:

“今晚你有要紧的事?”

在大圣的印象里面,几个月来除了刮风下雨,刘擘英从未停止过说书,今日看起来晴空万里,微风轻抚,夜里的光景一定也是好极了,如此正是游人闲逛夜市的好日子,这样好的机会,刘擘英都放弃了,想来应该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会耽搁的吧。

刘擘英笑了笑,说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过几天东头的八珍齐重新开张,现在不是正在重新装修吗?祈掌柜要请我去写几幅对联哩。我现在去写,也怕要耽搁了几个白天黑夜的,所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如将说书的事暂且放下,留待更多的精力来写他家的对联,如此或许才会写得更好些,不至于让人家觉得花了冤枉钱。”

大圣心道:

“怪不得!前两天在八珍齐附近路过,就听见叮叮噹噹东敲西凿,原来就是八珍齐自家重新开张装饰门店。他那里菜肴的味道不错,是该扩大营业了。”

乃向刘擘英一伸大拇指,笑着夸奖道:

“刘先生不但会说书,还能写好字,有本事,佩服!佩服!”

大吉之日,八珍齐隆重开张,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笼内火烛明亮闪耀,灯笼下彩带随风摆舞,大大小小的绣球轻轻摇摆,两串红衣爆竹垂吊于大门正中,分别延至两座石狮边缘。有人将烟花炮仗点燃,“呯呯砰砰”响过之后,硝烟弥漫,烟雾缭绕,缤纷的花炮纸屑把迎宾之道铺得满地红遍。正门有舞师表演。只见师傅们将双狮罩在身上,狮身上下起伏颠扑交缠,气势灵动;右边有壮汉擂鼓助威,铙钹鼎沸,声声震天;左边有憨态可掬的大头喜童,摇扇施礼,散发利是;更有数十人站成一条线,高高撑起了一条长龙,起舞雀跃,翻滚闹腾,浩浩荡荡,在几条大街上来来回回折腾,整座杨美城不亦乐乎。


店内同样张灯结彩,雕栏画凤,漆色光彩照人。红光辉映处,苍松绿竹,精致盆景,交错点缀。

祈美在杨美城涉猎饮食多年,头脑活络,善于卖乖。他经营有道,早就富甲一方,一直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次新张开业,为了把声势做起来,下足本钱,一点都不吝啬。这日遍请名流,连请帖都发到了府衙高比穆高大人的手上——他有心要做杨美城饮食业的第一把交椅。

混在人群中的几个八珍齐的小厮,按照祈美的吩咐,早早就候在衙门外哨探动静。等了半天,终于见到衙差抬着高大人沉甸甸的大轿走出大门,于是互使眼色靠上去一路跟随。眼见这抬轿子拐了几个弯,看其路径果然是朝着八珍齐而去。有人跑了一路,抢先通报祈美。

祈美闻讯,忙不迭地吩咐左右,招齐一众家眷、随人、店中咨客、跑堂伙计和杨美城名流望族、长老列队迎候。众人拥作一团,站在八珍齐酒楼两个看守大门的石狮子跟前,翘首迎接高大人。高比穆的轿子才刚刚露出个边角,众人便一路簇拥上前,围着轿子高喊:

“恭请高大人!有请高大人!”

高比穆轻车简从,只坐了一个两人抬的轿子,随从亦仅有一人。抬轿的仆役在八珍齐门前停下,按低轿头。高比穆从轿中出来,微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他一身居家便服,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儒雅亲近。

他笑吟吟地环顾四周,众人诚惶诚恐,很是恭敬的样子令他感慨,乃对众人招招手,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祈美祈掌柜酒楼新张大展鸿图,惠及四邻,很热闹,实在是可喜可贺!高某身为杨美城一地之长,深以为,你们,我眼前的每一位老百姓,有任何事情,高兴的事也好,不高兴的事也好,全都是高比穆自己的事。故而高比穆从来不敢散淡敷衍。今天适逢赋闲在家,喜得祈掌柜诚意邀请,理当出席。不过,就算祈掌柜不记得我了,我也是一定要来的。”

有人响亮地叫了一声好,高举双手拍起巴掌,众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毫不犹豫地跟着鼓起掌来。整条街上掌声雷动。

高比穆回头看一眼跟着来的随从。随从会意,钻进轿子里拿了一件用红布遮盖着的东西出来,双手托着,恭敬地站在高比穆身旁。高比穆拈拈长须,笑着说道:

“既然是大喜,今天本官就和大家凑凑热闹,也给祈掌柜送上一样东西。”

高比穆为官清廉,之前从不参与俗务,祈美虽然递上请柬,但对高比穆的来与不来,心里实则没有过多寄望。

然而,眼下高比穆不仅来出席了,而且竟然还带来了礼物,更不得了的是当众赠予,此等荣耀,杨美城里还有谁能相比,简直就是祈家祖坟冒了青烟啊!祈美如沐皇恩,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下,拉着全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感动得语无伦次:

“多谢高大人!高大人为了小民费心了!高大人乃祈某贴心人呐!”

高比穆让他起身,笑道:

“祈掌柜不必如此!这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它乃是我在外地做官的时候,偶然在溪流边拾捡的一块石头。石头是天工之物,浑然天成,我见它模样奇特,便把它带回家中摆放,闲来无事赏玩也是一个乐趣。现在就请大家看看,它像个什么东西?”

随从带着笑容,腾出一手将盖着的红布揭了起来,奇特的石头瞬间敞露在众人眼光之下。这块石头通体藏青色,有盛汤的海盆般大小,表面泛有点点金光。形状上看,石头从边沿往里滑陷,到了正中间又兀然凸起,石身饱满滚圆,像极了一锭元宝。

众人啧啧赞叹,对祈美羡慕不已。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叫出声来:

“金元宝这么大一锭,预兆祈掌柜财源广进,发财发得漫山遍野,咱们能看上一眼,算是跟着沾光啦!”

高比穆听了,仰面哈哈大笑,向众人拱了拱手,由祈美引路,缓步走向大门,此时不期然映入眼帘的,却是迎面两排铄金大字: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灵台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显功夫。

高比穆身子前倾,仔细赏析,失口称道:

“此联甚好!”

众人也围着柱子一起看这副对联,不言不语,一时间显得颇为安静,似在等着祈美开化愚钝。这些人都是真不懂吗?非也,有人心里称赞但就是不说。


高比穆暗暗好笑,心里嘀咕道:

“看你们这些人虔诚恭谨的样子,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乃清了清嗓门,说道:

“此联对仗殊为工整,读起来铮铮有声,尽然显露气势,此其一也。作者在字词的雕凿上还有意境上用心良苦,方才我略一读之,仿佛感受到酒楼佳肴所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这也是一副上好对联才有的功效,此其二也。此联还一语道破厨中事,独掌一勺现功夫,好啊!它不但说明了店中的厨师有绝技在身,而且这个厨师仗着自身不小的本领在酒楼里指手划脚,显得有些霸道,做主厨的正该如此!此乃其三也。哈哈。”

高比穆拈着长须摇头晃脑,依照平仄之声郎朗颂读一遍对联。众人听了,果然甚有滋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皆点头称是。

高比穆后退两步,视线放宽,又审视了一番说道:

“这路笔法我是见过的。勾划严谨,刚柔并济,舒朗开阔。都说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作者的为人自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敢于直言。难得!难得!”

祈美十分得意,心里比喝了蜜糖还要甜上百倍,乃满面春风地对高比穆说道:

“呵呵,小人不知几时修来的福气,竟然能得到大人如此这般夸奖重视,实在是愧不敢当!”

他乐呵呵地,都快要合不拢嘴了。

高比穆瞥眼看他,哈哈笑道:

“祈掌柜,你醉心饮食,不甘人后连年做大,在杨美城早就声名鹊起,非常不错。只是这字么……岂是出自你的手笔?!哈哈哈……”

笑声未落,人已走入店中,身后留下一片笑声。

说的并不是自己……忘形了……祈美恨不得找条缝躲起来。

高比穆步入大堂,在正当中站好了环顾一周,看到了三幅同样写得端正四方遒劲有力的金字对联。

这些字究竟是谁写的?

高比穆思忖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手笔,一个人能把字写到如此程度着实不易。


众人随他浏览,只见左边楼梯柱子上的对子写的是:一川风月留酣饮,万里山河尽浩歌。此联写出了游人胸怀,细一读之,好象自己置身于大沱的万好山川之中,满腔都是按耐不住的壮怀激情。右边楼梯柱子上对子写的是:乘兴高歌须醉酒,开怀畅饮且登楼。诺大厅堂,四联遥相呼应,春风得意节节高望,令人踌躇满志。

信步拾阶而上,二楼正门的对子写的是:八珍热辣最无愁客,一丝清凉别有洞天。此副对子与别处不同,唯独它有四字横批,曰:楼上雅座。这条横批的位置有意无意,或不是横批或就是横批,与左右联天然相对,引来的却是另一番意思。高比穆一见之下,不禁哑然失笑,但对这一手字,心中仍是赞叹不已。

高比穆进入包厢雅座,众陪客呼啦一下跟了进来。这些人不外杨美城名流望族。其中便有早年在外地任县令一职、适龄退隐的田逸陇,以及城里公推的三姓长老袁太公诸人,算上主人祈美,正好十人坐满一桌。高比穆回应着众人招呼,在首座坐下。

众人相互寒暄几句,祈美请得高比穆之命,吩咐上菜开台。

八珍齐开张志喜,大摆筵席,请了数百人在店中聚餐。在几条主道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风头之劲,杨美城里还从来没有过。一些没得邀请的庸人懒汉在酒楼外聚集,引颈翘望,脸上满是羡慕妒嫉恨,说东道西。

晚霞满天,暮色愈浓。

誌古斋打烊之后,孙朱两个老板特意路过狂欢的闹市,兴致勃勃随着舞龙师傅们闹腾,落了个满身是汗。舞龙师傅最终都进到八珍齐后院用饭去了,兄弟俩在街边停驻,看着庸人懒汉唠叨些没有边际的闲话。

其中一人说道:

“我和祈掌柜自小便是邻居,那时哥俩感情是相当的铁,我们从穿着开裆裤光着屁股一块玩儿直到十六岁啊!呵呵!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人才,算定他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今天果然搞得全城轰动,把全城有本事的人都请了去了。”说话的人长得白净,身形不胖却有明显的肚腩,众人送他外号“膘哥”。

另一人毛手毛脚的在自己身上挠痒,吃吃的笑,师兄弟两个看他接下话茬侃道:

“没错!先前我从夜市那头过来,撞见几抬粉红色香喷喷的轿子,你们知道那里面坐着的都是谁吗?不知道吧?我爬在高高的树上都看见了,她们可是浣香苑里的美若天仙的姑娘啊!打头的就是她们苑里的老鸨菲丽娘。看来今儿晚上里面不止有吃有喝,还有花姑娘陪酒的呀。”

他的话让众人对出席这场宴席的宾客又一次羡慕不已。有人猥琐地闭上眼睛,念叨着花姑娘呀花姑娘呀,摇头晃脑幻想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又有一人挤眉弄眼,故意对“膘哥”道:

“既然你自小便和祈掌柜在一块戏耍,在八珍齐里应该很有面子,不如你也进去得了。”

“我倒是想进去,可是没有请帖。”

“你和祈掌柜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祈掌柜怎么会不预备你的请帖呢?肯定是祈掌柜派去发请帖的人把给你的请帖弄丢了。进去吧,里面肯定找得到祈掌柜给你安排的座位。说不准就是坐在浣香苑最美貌动人的花姑娘的旁边啊!有香艳的姑娘陪你喝酒吃肉,你小子装什么清高!赶紧的,动作快些!”


“腩哥”明知人家寻他开心,乃故意不屑,说道:

“诶!那一群姑娘,不过残花败柳罢了,何来香艳之有?有这份心思,回家里去陪老婆得了。”

“亏你还想着老婆,这都开饭的时候了,你不是顿顿都要在家里洗衣做饭的吗?回去晚了小心给黄脸婆臭骂一顿!”

“腩哥”听了,白净的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神色,转过身边走边回过头来骂道:

“你家的黄脸婆才要你顿顿都在家里做饭,还要顿顿都臭骂你呢!”

众闲汉吃吃傻笑。

八戒心痒难耐,扯着大圣走了几步,与那些闲汉有些距离了,低声哀求道:

“师兄,你看这个热闹劲,和皇母娘娘的蕃桃大会相比都不逊色。这样的光景可不是天天有的呀!我们在杨美城里修人心养人性都多少天了,这才第一次碰上呢。我们不能老这么清心寡欲。耍个法子进去看看怎么样?凑凑热闹,顺便吃点点心水果什么的。好师兄,这时候施点法术是不是情有可原呢?”

想不到的是,本来还笑嘻嘻的大圣翻了一个白眼,大声叱道:

“进去?!人家邀请你了么?瞧瞧你这没劲的熊样,我就知道你猪脑袋里想的是什么破烂东西!你若是要使法术进去,不管你吃得有多舒心惬意,出来了我便和你分道扬镳,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只是有一条,从此不必再回誌古斋来找我。”

美食当前,却没有受到邀请,大圣也是心里焦燥。他见过祈美几次,祈美也到过誌古斋,那时两人聊得都算客气,他自以为这回祈美会给自己一张请帖,哪知直至开张,连祈美的话都没等来一句。

八戒和大圣在偶尔是不是可以施展法术来占取便宜的意见上相左。他只要一提这事,必然遭致大圣劈头盖脸痛骂。这次他侧过身去,恨恨的说道: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主张来这里看热闹的那个。哼哼!这回到底不是我说要来的,是你自己在店门前看见人家舞龙精彩,才要我一路跟了你过来看的。人家现在想你顺遂,给你出主意,你不爱听就算了,居然还当真发火了你!”

他无处发泄怨气,面含委屈,快走两步拉开距离,对大圣不理不睬。

大圣自有见地,混进八珍齐吃顿好酒好饭是芝麻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为此卖弄仙家法力。


乃换上笑容,笑嘻嘻地叫八戒:

“八戒!八戒!”

八戒看看街市上红彤彤的灯笼,望望天边晚归的大雁,陌生人从身边经过也夸人家长得俊,偏偏就是不搭理大圣。装模做样的样子叫大圣忍俊不禁。

八戒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圣索性不再理会,往八珍齐里面张望了一眼,刚巧见到在门口迎候客人的咨客文书收拾了礼单账册步入酒楼。

“是个机会!”


大圣心里暗叫了一声好,眨巴眨巴眼睛走近八戒,对着八戒耳朵小声说道:

“好师弟,他那里也没有专人把守门口了,我们真要进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阻拦。今天是开张的好日子,祈掌柜得图个吉利,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过不能空手,要带上些什么礼物才好。”

八戒心情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笑逐颜开说道:

“礼物?!那就找呗!你怎么不早说?!这也太容易了,我们拎两个之纸包,里面装上瓜枣蜜饯不就得了,虽说轻贱,那也是礼轻情义重——祈掌柜一有钱的主,还能计较我们送的是什么东西?!”

大圣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况且我们只是进去瞧瞧热闹,也不是偏要吃他的。”

八戒从附近买来两包瓜枣蜜饯,二人各拎一包走向八珍齐。几个闲汉见状,有琢磨看笑话的,也有打算趁机混进酒楼里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多眼杂容易坏事,大圣回身斥道:

“去!去!没你们的事。少跟着凑热闹,回去伺候自己的黄脸婆要紧!”

八戒作势驱赶,把“礼物”亮出来给几个闲汉看,揶揄道:

“你们有请柬吗?准备礼物了吗?没座位你们进去了坐地上玩过家家?!”

“原来这两人是有请的!”

几个闲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八戒讥讽道:

“没讨老婆的去讨老婆,讨了老婆的就去爱老婆。卿卿我我,相公相公!不多想想哪里得做公公?”

一路畅通,二人轻轻松松走进八珍齐。八珍齐弥漫着浓郁酒香,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客人划拳行令沸反盈天,酒量浅的屡屡推让气急败坏,被灌倒在地的呼呼大睡憨状可掬,众多端茶递酒送菜的杂役跑堂于席间穿插往来自顾忙活,不亦乐乎。

酒楼豪华堂皇,无比奢华,大圣忍不住将手中那包“礼物”抛到八戒怀里,上前这里也摸摸,那里也拍拍,忽见一个熟人从身后转过上了楼梯。此人喷着满嘴酒气,看似迷糊却还算清醒,认出大圣八戒二人。

此人东歪西扭地推了推大圣,嚼着不听话的大舌头说道:

“孙老板啊……哦!朱老板……你们……两个也都……来了,吃饱了没?有啊?我在楼……上包厢,你们,呃,呵呵,也上去坐坐,我们好好,呃,好好,叙叙……不来不是兄……兄弟……”

此人憨态可掬,踉踉跄跄爬上楼梯。

大圣乐道:

“看到了吧,这祈美不请客,自有请客人。我们就去他那里乐一乐。”

八戒捧着两个纸包笑道:

“你说你吧,真是的。刚才说要进来的时候你还跟我毛躁。现在进来了不但没有人驱赶,而且还有朋友相邀,自己就只出这么一点意思。白吃一顿丰盛晚饭,太有意思了!”

有个跑堂伙计蹬蹬蹬地往楼下赶,呆子不暇思索,把两个纸包往伙计怀里一塞,板起脸吩咐道:

“拿去,放好了!”

伙计慌忙将纸包抱紧,话没多说一句就下了楼梯。

二人哈哈大笑,上了二楼。

楼上都是包厢,先前那个醉鬼进了哪一间呢?八戒招招手叫来一个伙计,一本正经地问道:

“脂趣坊的郭老板出来了没?怎的还不见他到楼下来找我们啊?”

伙计道:

“郭老板不是下去了才上楼的吗?怎么你们没碰上?!那么请稍等,我去为两位老板说一声。”

伙计转身走开,大圣的目光追了过去,看到他朝着一间包厢门外的另两个伙计打了个招呼,似乎要他们进去传话。

大圣向八戒使个眼色,八戒心领神会,抢上前几步,拍拍伙计的肩膀说道:

“也罢,他一定是故意不记得欠我的那杯酒了,我自己到里面去灌他。”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圣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两个杯子,向众伙计嘿嘿一笑,转头之际看见有客人把对面包厢的门口打开,闪身入内。短短一瞬,祈大人和陪客在里面谈笑风生的情景已进入大圣眼帘。大圣不以为意,和八戒走进郭老板所在的包厢。

高比穆略饮了些酒,笑容可掬,显得兴致很高。席间,众人海阔天空滥数典故,借故吹嘘自己本事如何如何,露骨的阿谀奉承大拍马屁,完事了涎着脸面等待高比穆首肯。高比穆听多说少,惜字如金,可是终究免不了意兴索然,于是索性对众人说起拾获元宝石的经历。

“淮泷郡西南的十万大山里面有一个鹿桨县。此县盛产楠木,尤以冬寒渐退之际才露春芽的老树木质最好。当地人手巧,擅长制木,常把这时候的楠木砍伐了运回家中,放在通风处使之阴干,待忙过农活之后,经过阴晾的木材干湿正好,村民便把树干修造整齐,用于制做棺材。”

众人鸦雀无声,一脸狐疑。高比穆笑道:

“我这不是要说荒诞不羁的鬼故事。鹿桨县得天独厚,以其出产的楠木制做的棺材极有盛誉,方圆千里人尽皆知。那一带年长的人都希望死后能够栖身在鹿桨棺材里。”

众人恍然大悟。

高比穆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那时我正好在淮泷城任职,有天传来消息,岳丈大人病入膏肓,大夫回天乏力,已经叮嘱家人准备后事。鹿桨县棺材闻名遐迩,我也想亲自找一副鹿桨出产的上好棺材,用来侍候岳丈大人百年大寝。我既在淮泷城,便有先天优势,于是叫了两个随从上路,颠簸了好些日子进到十万大山,向鹿桨县原住乡民打听上好棺材的下落。”

祈美恭维道:

“高大人如此孝悌,九泉之下的岳丈大人一定十分欣慰。”

高比穆侧目道:

“怎么敢不孝悌?为人子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自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不知受了父母的多少恩情。不说读书人,只要不是行尸走肉,还能说能言,这点良心必定是要有的。”

这时祈美幼子进来请安,高比穆欣然受之,末了微笑着说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在你如何对你的父母子女,将来,你的子女也便如何对待你和他们自己的孩子。小子善学,有样学样啊!”

祈美连忙命小儿道:

“难得有机会聆听高大人教诲,还不多谢高大人?!”

幼子乖巧听话,再次作揖打礼:

“多谢高大人教诲!”

高比穆拿了一枚生果,递在孩童手中,夸了一声,孩童高兴地一鞠躬,转身离去。

三姓长老袁太公坐在高比穆左侧。袁太公年岁虽大,眼不花耳不聋,对高比穆所说大有兴趣。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拿着筷子,拿着筷子的手晃了两下,盯着高比穆说道:

“刚刚高大人说的棺材,很合适老朽啊!不知后来找到了上好的棺材没有呢?”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棺木呢,等下才会讲到。现在先说一说那块元宝石。”

又呷了一口茶,说道:

“在鹿桨县,有两样人人称道的宝贝,人们称之为至宝双尊,其一是棺材,其二就是奇石了。”

“那一回深入十万大山鹿桨县,我以为既然到了出产上好棺木的源头了,就应该能很快找到称心如意的棺材。奈何我们越是一路问下去,乡民口中称道的好棺材就越是被说得更加的玄乎,到了最后,要找到我愿景中的棺木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按照我最后的要求,这副棺木首先是要质地坚硬,其色黑而油亮,还要击之时只能略微有声,不可脆响,历久不可渗水,不可受潮。只有这样的好木,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棺材在地下无虫蚁叮咬,历时上百年而不腐化,如此方可堪称神奇,也才堪称子女对长辈的最后一点孝心。”

众人惊讶不已,归隐的田员外眯起了眼,琢磨着说道:

“这样的木材既能被称作奇木,势必在非同一般的环境才能生成,想来高大人不会轻易寻获。在我们北方,因为气候恶劣,空气干燥缺少水分,从无这般好木。好在我现在举家来了南方。”

高比穆笑道:

“田兄想得有点多了。”

田员外杯空见底,高比穆提了茶壶站起来给他倒茶,田员外慌忙也站起来,说道:

“有劳!有劳!这点小事,留给祈掌柜的伙计做便得了,我哪里好意思?”

祈美激灵灵地跳起来,一把夺过茶壶,自给田员外倒茶:

“小人做东还睁眼瞎,二位贵客包涵包涵。”

高比穆拍拍祈美的肩头,连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


祈美坐下,高比穆继续说道:

“我们三个人为了找到这样的木材,在那里的深山老林进进出出一共三次,前后历时半年之久。最后的那次下了一处天坑,在天坑见到了一条石涧。”

“石涧周围钟林毓秀,古树繁多,都是参天大木,一些大树高耸入云,无奈我们找了大半天,都没看到想找的奇木。可巧的是,这时偏偏下起了倾盆大雨,淋得我们浑身湿透。”


“在南方大山深处,一旦下起暴雨,十有八九会有山洪暴发,而且山外的人远远看去,难以看穿是晴是雨,有时还能看到七色彩虹,但是压根不知里面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山洪来时也跟海上巨浪一样骇人,涛声震天,泥沙俱下,洪流足以摧毁千军万马,我们在十万大山往来数次,自然知道其中凶险。那时我们几个都算年青精壮,手脚也还灵活,分别走在前中后,当听到远处滚雷般的声响,就叫喊着互相知照,每个人即刻手脚不停地爬到高大粗壮的树上躲避。我们在树上还来不及喘息,奔涌而来的山洪呼啸着哗地一下吞没了我们先前经过的小径,转眼之间,我们脚下顿成泽国。” 

“呵呵,这一波山洪把我们困在树上,足足有七个多时辰,好在我们都是各自把食物带在身上,要不然,不在地面上被洪水冲走,也要饿得从树上掉到洪水里去,就算水性再好,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定难逃没顶之灾。”

众人心想:

“这位高大人,看上去儒雅有礼文质彬彬,想不到年轻时有过如此野蛮的经历,真是人不可貌相!”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阳光普照,雨势渐停,云雾消散,山洪一下子退去无踪。一个随从有了闲心,爬到自己那棵树的最高处,极目四望想要寻找去路,不想发现对面山包有一个巨大山洞,洞口黝黑,洞里有光芒射出,他把所见告诉我们,大家都觉得奇怪,下了树就赶去那个山洞一看究竟。”

“到了的时候,洞中还有激流涌出,但激流的两侧已经可以徒步,原来它本来就是一条溪流啊。我们走进洞中,看见洞顶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强烈的阳光从其中穿过,一缕一缕地呈现。几十屡阳光多有交织。汹涌的流水将光芒反射在洞内,那时刻光影流动,洞顶突兀的石棱石笋石柱倒映在水面,有时像雪原,有时像宫阙,我们自己像置身于十五的月宫里面似的,偌大的山洞宛如仙境一般,令人痴醉——唉!那都是我们三人没有见过的奇美风景。”

“那时是酷夏的天气,洞中流水却无比冰凉,浸着腿脚很是舒爽。没多久,激流变得平缓,我们在里面脱得精光了洗濯衣物。随从说眼前所有的光都不是他在外面树上看到的那道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扑通一声响,有东西从洞里的高处松脱掉入水中,我们随即见到了一块通身浑圆、模样奇特有趣的石头——便是我今天当作礼物送给祈掌柜的元宝石了。”

他向摆在包厢正面柜子上的石头一指,笑道:

“它的出现有几分灵异。大家看看,有没有感觉到它的灵气!”

众人望向元宝石,眼睛放光啧啧称奇。金店老板万抗抗离开座位,上前把元宝石抱在怀里,叫伙计把围坐的桌子中间腾空收拾齐整干净,把元宝石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众人细细围观,摩挲把玩。

祈美生怕众人嘴里呼出的污浊酒气玷污这块灵石,心疼地劝说:

“都坐下,都坐下!高大人的故事还没说完,你们就只顾着看石头了。一个两个,小的老的,都无礼得紧。”

高比穆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大好日子不扫兴。”

袁太公心里想着棺材的事,把拐杖在地上“咚咚“地敲出声响,几个老板笑嘻嘻对视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

袁太公一本正经地问:

“高大人说的风景是很好,只是不知后来又怎么样了?”

高比穆指指袁太公的茶杯,示意伙计上去给袁太公斟上茶,说道:

“太公莫急!我这便讲到了。那时候我们才捡得元宝石不久,便遇见一个从洞里出来的汉子。初时我们见他从黑咕隆咚的地方闪身出来,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山魈人熊之类的怪物。后来聊了天才知道他是在洞内采药的当地土人,我们很疑惑地问他,洞内阳光稀少甚至不见阳光怎么会有草药生长在此处呢?这个人闲来无事,就带我们向洞底深处走去,路上我们对他说了来此地的缘由,他笑称我们虽是惊险,但是却来对了。他告诉我们,说我们要找的奇木就在洞底。我们将信将疑,随着他走了约摸三四里地,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古老的森林就这么出现了,跟突然蹦出来似的,其间既有蜂飞蝶舞,也有蛇虫蚁兽。此开阔处位于一个通天的洞底。我们说起早前已经下了一个天坑,土人言曰,这种地况称为坑中坑。我们历经辛苦来找的奇木就在这片森林里面,而且居然多得难计其数。”

袁太公两眼放光,两手颤抖,嘴唇哆嗦,问道:

“照高大人的说法,那些奇木,却是真的有?”

“真的有!当然有!”

袁太公眼眶湿润,伸手拭抹,又问道:

“如此说的话,我若叫人去找,还是能找得到的?”

高比穆微微一笑,道:

“二十几年前,那些奇木数也数不清,历时日久,情形如何,就不好说了。”

宴席过去半程,来客逐一离去,酒醉的也被拖着背着送走。走廊外客人互相道别,高比穆看看时候正好,起身向祈美致谢,向同桌一一告辞。

另一间包厢里,大圣师兄弟厚着脸皮,让伙计加了座位,硬生生挤在十个人中间。兄弟两个不吃得热辣,几味入口,龇牙咧嘴,连连呵气,拿起凉水照嘴里一顿猛灌,众人一阵好笑。没奈何,只好吃些清淡的辅菜小食。席间和众来客推盅换盏,说天说地。

有客散去,师兄弟二人也心满意足跟着下楼,不经意一抬眼,却看见乐沉翛在楼下大堂收拾桌子。

八戒扯了扯大圣,说道:

“乐沉翛不是大厨吗?祈美怎么要他出来收拾残羹剩饭?”

大圣摸摸脑袋,说道:

“想是今天来客多了,打杂的人手不够,他们做厨房的也要出来帮忙罢。”

二人走到八珍齐大门,忽然内急,便转身去上酒楼的茅厕。要去茅厕先要经过洗碗池。

二人还在厕所嘘嘘的时候,听见洗碗池方向传来一阵呵斥,仔细一听,原来有人骂道:

“干活找饭吃要打起精神来!你怎的这般懒散,客人都走了大半,你却只收得这几个碗筷。”

被骂的人没有做声,骂人的又不耐烦道:

“知道你做不来,你还赖着不走,碰上你呀真他妈的丧气。”

大圣觉得奇怪,走到厕所门边张望,不想见到的竟然是乐沉翛的背影,心里揣测道:

“骂人的声音不是他,那么被骂的人就是他了。”

大圣多走了几步,在洗碗池边上偷看乐沉翛,只见他神情悲愤一脸凄楚。乐沉翛略一偏头,看到了大圣,面色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摆摆手,故作无暇理会,抱起了一个湿漉漉的大竹筐快步走到大堂收拾。

而他挥手的时候,手掌通红肿胀,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浇到了一般,大圣见了顿生疑惑,望着乐沉翛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八戒从茅厕出来,瞅一眼呆怔的大圣,漫不经心问道:

“他们骂谁懒散?”

大圣也不言语,把手背在身后便走,八戒一面跟上一面回头寻找,目之所及,希冀能够看到谁是懒散之人。

他对大圣说道:

“我说你这个做表兄的,没听见我问你吗?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些天可真是奇怪,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人家支应你,轮到人家有事要问你了,你就装聋作哑,回答得不爽快,能问一下你肚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吗?浆糊?!我是有多久没听到你的痛快话了!”

大圣并不理会,只管往外走,就要步出大堂的时候,放慢速度,回头示意八戒不要做声,眼睛只瞟向大堂的角落。八戒心有灵犀,看向那角落处,见到有一人在弯腰干活——那人是乐沉翛。

乐沉脩看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估计是想动作快些。怎奈手上不利索,不得已慢了下来,然而不知碰到了哪里,双手突然猛地哆嗦,哗啦啦地一阵急响,抱在手里的几个碟子全部跌落在地,乒乒嗙啷摔得四处都是碎片。

“哎呀老乐啊!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八戒替乐沉翛懊丧,想要过去相帮,大圣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瞪眼,轻轻地说了声:

“是非之地,莫说,莫做。”旋即拉住八戒。两人并排一处,快步走出八珍齐。

门外,一个接着一个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通红灯火下,八珍齐两座凝脂一样白玉狮子,在夜色中更显玲珑剔透。

八戒甩手挣脱大圣,连珠炮一样的抱怨:

“乐沉翛打碎了盘子碟子,心里一定着急,我不过是要问候他一声,以示关切,你拦着我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不近情理?!你这个人也真是够了!几个月来假装四目皆空,只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不闻不问,当初说的修人心养人性是这样的吗?!简直岂有此理!再说那乐沉翛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你去听刘擘英说书,不也是常常和乐沉翛坐在一块的吗?我们多多少少是朋友啊!”

大圣冷冷地辩解道:

“你真是个呆子。乐沉翛是什么人?他是八珍齐的大厨!谁都知道!你也不想想,一个颇有声望的大厨在酒楼里收拾客人用过的碗筷,倾倒残羹剩菜,是沦落!!是何其地不光彩!!!凡人都有羞耻之心,刚才你要是当面问他,往外散的客人都看着,你叫他怎么跟你开口?!”

八戒急得一呲牙,不解地叫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先前不是明明说了收拾碗筷的人手不够,乐沉翛才出来帮忙的吗?这有什么不光彩的,沦落到哪里了?你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真正莫名其妙……”

不料,他一下子猛地醒悟,指着大圣,咬牙说道:

“原来你开始说的其实是欺骗我!”

大圣无语,只得耐心说道:

“你没看见宴席才散,众多食客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么?他们之中认得乐沉翛的人不在少数,也知道乐沉翛是这里的大厨师,肯定也有人看见他在那里收拾碗筷擦桌子什么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像你那样,惊异到一定要说出声来?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不是不愿说,实在是说不得。现在八珍齐做的是椒菜馆,乐沉翛一定是不会制作椒菜,被赶出了厨房,这不是羞耻还有什么是羞耻?我和那些人一样,不把话说穿,大家有面子好下台,下次如若见到,还会如朋友一般。你要问的那些话,只能过后在私下里自去问他。”

“哎呀!”八戒失声道,“该死,这一层我当真没有想到啊!”

大圣边走边说:


“当初祈掌柜见到乐沉翛饶有厨艺,才在急难中把他解救出来,然后带到这里让他为自己的酒楼出工出力,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出于祈掌柜自己的私利。祈掌柜是生意人,自古以来刻薄自私便是生意人的本性,他一定就是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想着怎么盘剥他酒楼里的那些伙计工人。你不是听外人传言八珍齐主厨的月钱高得厉害么?其实依我看,乐沉翛的报酬一定低得可怜,他每夜去刘擘英那里听说书,不过是做一个假象给大家看见而已,好让大家觉得他在八珍齐活得悠闲自在,不必为钱财的事情心烦着急,这也应该是祈掌柜为了粉饰自己而用来掩人耳目的伎俩。”

走到僻静处,八戒不解地问道:

“师兄,那么现在乐沉翛既然不做大厨了,为何还要在八珍齐做这些小工,他不会到另一家酒楼打工吗?难道他受得了这种大起大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大圣默想片刻,说道:

“在杨美城开酒楼的,谁会收留被同行赶出来的伙房师傅?乐沉翛是外乡人,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不能立即离开此地,甘愿受人欺凌,想来是没有什么盘缠。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就更可以佐证祈掌柜对他一直刻薄。”

八戒神情黯然,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祈掌柜可是真的不厚道,满肚子坏心眼,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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