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遇到酒

  文/李一鸣

古人曰:“民以食为天”;俗语讲:“酒是粮食精”。

没有粮食,人就无法生存;离开酒,文人似乎缺乏了那么一种精神、一种贲张、一种潇洒、一种狂放;失却酒的滋养,文学或真的就无精打采、光华不再,照人不得,难沁芬芳。

自从酒由稻、黍、稷、麦、菽中走出来,它就融入了人类的日常生活,无论城邑乡野,不管高低贵贱。

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就流动着酒的潺潺溪流。《小雅·伐木》中,伴着昂扬的节奏,我们能感知到酒香的馥郁:“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正如《毛诗序》所解,“《伐木》 ,燕朋友故旧也。”朋友来也,且在坎坎然鼓声,蹲蹲然舞姿中宴我宾客吧。再看“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中酣畅淋漓地描绘了汉高祖还乡的影像:“高祖还归”,“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雄姿英发的刘邦与乡亲纵酒歌诗、挥剑起舞的场面,何其恢弘,何其雄壮!而“永和九年”那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雅会中,文人们背靠崇山峻岭,闲倚茂林修竹,极视听之愉悦,引清溪以流觞,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岂不快哉?难以想像没有酒的兰亭,会有那篇名序的诞生。      

酒的生活,本具有其日常性。酒、文本是同根生,文人与酒天地缘。端着一杯酒,曹操壮怀不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成就千古绝唱;面对那壶酒,五柳先生则“引壶觖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进而对人生舒啸发问:“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酒的浓度,提升了陶渊明心灵的纯度,一篇《归去来兮辞》为中国文学镀上了闪光的亮度。到了富华的唐朝,美酒一旦遇到李太白,便成了沸腾的琼浆。“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饮而超圣贤,万世可流芳,酒啊,成就了人生的价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酒啊,乃是生活的主旨。与朋友聚,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终于“不知何处是他乡”,却获得“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境界。独酌,则或是对林,“独酌劝孤影,闲歌面芳林”;或是问天,“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或是懵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或是喝傻,“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浪迹江湖,终日沉饮”的李太白,一生吟诵千首诗,就有近二百首散发酒的香气,试问古今诗坛,他不谪仙谁酒仙!时令到了宋代,比起高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其实“终日饮酒,不过五合”的苏东坡,另一位女中豪杰,李清照,更是与酒难解难分。你看她中午喝、暮色中归:“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醉到何处?“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醉出了美景无数。晚餐饮,午夜难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可能夜里又来了一场,不然到了侵晨时候,为何依然宿醉不醒,人美如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易安女士,你的词堪称文学史上第一酒词啊!至于元代,那位号称“曲状元”的马致远出场了。你看“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那种面对黑暗时代,既无法反抗,又不愿逐流,苦闷彷徨,寻求退隐的情感跃然纸上。归去何处?“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远浦帆归中的安闲茅舍或可安放一颗孤寂的灵魂。延至明清,《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四大名著里,无不流淌着酒的精魂。《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就有九十一回写到了酒事,“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不胜枚举;《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大宴铜雀台、煮酒论英雄,酒兴酒助;《水浒传》里吴用智取生辰冈、武松醉打蒋门神、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宋江醉酒题反诗,酒壮英雄胆;《西游记》中悟空痛饮蟠桃宴,悟能酒醉现真面,三藏持戒喝素酒,天竺王夜宴玉液清,酒还是没有缺席。

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赏酒者亦不乏其人。现代文学巨匠鲁迅有“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的场景,零余者郁达夫则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误美人”,谁会想到温文尔雅的梁实秋自称三十年代竟也有过“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的狂言。当代作家从维熙畅言“品酒中之真趣,谓之酒仙;喝出酒中之正气,谓之酒圣;以酒论诗以酒交友,谓之酒君子;见酒必喝又品不出酒的韵味,谓之酒徒;嗜酒如命、迷失本性、狂饮烂醉,以致败家毁业,谓之酒鬼”;王蒙谑语,“有酒方能意识流,人间天上任遨游。杏花竹叶情如梦,大块文章乐未休”,并辩证论说,“酒确实也是人类自我慰藉的一种产物,酒更是生活的一种滋味……”,他标举,酒中自有真情在,饮而不贪真风流。

酒与文学结缘又不论中国外国。翻开一部美国现代文学史,爱伦·坡、海明威、福克纳,田纳西·威廉姆斯、杜鲁门·卡波特、雷蒙德·钱德勒、欧·亨利、杰克·伦敦、F·菲茨杰拉德,杰克·克鲁亚克、查尔斯·布考夫斯基,无不爱酒如命,甘之如饴;俄罗斯作家,不管坚持什么主义属于哪个派别,从激进文学运动中坚人物尼古拉·涅克拉索夫,到流亡作家亚历山大·库普林,从前苏联社会主义作家亚历山大·法捷耶夫,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哈伊尔·肖洛霍夫,都将“伏特加”视为“生命之水”,就如维克托·叶罗费耶夫所说,“我们喝的不是伏特加,我们正在喝的是我们的灵魂和精神。”日本作家大伴旅人则说:“我的作品是酒的副产品,生前天天有酒相伴,死后怎么办呢?如能化作酒坛或酒壶,吾愿足矣!”极致道尽作家与酒的亲密。      

至于那杯中物为何品?在中国古代,考“绿蚁新醅酒”,或是米酒,读“蒲萄四时劳醇”,又为葡萄酒; 在西方,则有威士忌、白兰地之类洋酒;在俄罗斯为伏特加,在日本定是清酒。当代我国酒种酒类可谓多矣!不瞒各位看官,在各种美酒中,吾独爱茅台。这生在赤水河畔、出自茅台山谷、育自红缨高粱的人间美味,承天地化育,得水土融合,凝酒神至香。一杯入口,有入世进取之浓烈,有出世归隐之淡泊,七分月光,三分剑气,那是酒的哲学啊!细品其醇厚之满,绵软之细,沁美之幽,回味之长,直令通体舒泰,神清气扬。真大中华一绝也! 

酒啊,你当何用?为礼仪?“亲呢并集送,置酒此河阳”;“送客饮别酒,千觞无赭颜”。为友情?“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为浇愁?“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愿逢千日醉,得缓百年忧”。为体验?“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谁能共迟暮,对酒惜芳辰。”为慰藉?“方我汲酒时,江山入胸中”。还是为了打开尘封的思路,为了唤回红尘中的真心,为了焕发迟滞的灵感,为了催醒沉睡的灵魂……为了,为了,为了,真的想不出来了。       

夫人,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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