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长得很漂亮,人家都说她长得像她娘。长期营养不良使她的面色偏黄,一双大眼睛简直占了脸的三分之一。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影响她长高个儿。调皮的孩子都叫她豆芽菜。
梅儿和我极要好,至今我也不懂她为啥那么依恋我。是俺娘可怜她常给她好吃的吗?是我们俩同龄吗?是我常偷偷带她去湖边摸鱼捉蟹教她凫水吗?还是因为我常常赶走欺负她的人呢?……反正人家都说我们俩是扎在一根狗尾巴草上的蚂蚱——看见这个也就跑不了那个。这种情形一直到她突然辍学为止。
那时候我们上复式班,大小不一的十多个孩子挤在一个教室里,四个年级。一个头发花白老是笑嘻嘻的男老师教我们。他脾气虽好,但受不了梅儿痴痴傻傻地突然大笑或叫嚷。随着梅儿笑嚷,安静的教室里会立马乱成一锅粥,嬉笑声估计能传半截庄子。我知道,这不能怪梅儿,是班里几个调皮蛋故意做鬼脸或者偷偷拿虫子逗弄梅儿。直到那次,梅儿突然大哭起来,连我都哄不好。老师让一个跑得快的孩子去叫来山子叔。山子叔半天也没问出原因,只能满脸涨红,气冲冲地把梅儿接回家,再也不让她上学了。
梅儿一走,教室里少了很多乐趣,老师教学严厉了很多。几个调皮见事不妙,就厚着脸皮去约梅儿上学。梅儿看见他们就嚎啕大哭。这几个调皮慌了神,正想跑开,不料被山子叔逮个正着。山子叔拿着小杌子,骂骂咧咧撵兔子似的追着他们满村跑。
村里的李大婶常说梅儿是张画儿——空有一幅好皮囊。人虽生得俊,却总前言不搭后语,口无遮拦,疯疯癫癫,说梅儿长得像她娘,说话办事也像。我却一直认为是她爹用杌子砸浑了她的脑子,特别讨厌别人笑话她。因此,好长时间,我每次看见李大婶,都对她爱搭不理,惹她在俺娘面前告了我好几状。她对俺娘说:他婶子,以后啊,别让恁家小闺女和那个傻子玩咧!好好的闺女和傻子玩,还能精神了?!俺娘笑笑说,谁家没有孩子啊?街坊邻居,不都彼此照顾嘛?李大婶撇撇嘴,呸的一声,一口浓痰飞的好远,嘴里念叨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转身走了。
梅儿不念书了。其实,上了三年学的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缺胳膊少腿的。那次背乘法口诀,别的孩子都倒背如流了,梅儿站起来,颤着嗓子背:“一一得一,俩五一十,三五二十四,四五得五……”教室里笑声雷动,几个调皮跳到石桌上喝倒彩,气得老师竭力扶着讲桌,脸上煞白,用手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老师真生气了,别的孩子都竭力忍住笑,迅速溜回自己位子上。梅儿不管,只是娇憨地笑。老师冲着她唉声叹气,摇摇头,满脸无奈。
那一天山子叔发飙后,把梅儿带回家。过了几天有点后悔,问梅儿还想不想上学?梅儿摇摇头,说不想念了,太难了,不如在家陪点点玩好。她爹倒也不硬逼她,啥都由着她的性子去。一看到闺女额头的疤痕,他就气短一大截。
点点是一只小土狗,和主人一样瘦。啥人养啥狗,点点是梅儿的小跟班,一看见人弯腰就趴在梅儿脚下,夹着尾巴不吭声。我很看不起它。它一看见我就远远躲开,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歪着头摇着尾巴一个劲儿讨好。我心情特好时,就把手中吃了一半的地瓜干扔给它,它会一口吞掉,欢快得跑几个圈,然后摇着尾巴悄悄跟在我和梅儿身后。
梅儿不念书,却舍不下我。那时学校没有院墙,梅儿就常趴在窗口望着我笑,点点蹲在梅儿身后摇着尾巴。班里的孩子也跟着笑。老师只能无奈地摇头,敲敲板擦警告一下班里发笑的孩子。村中几乎没有人能对梅儿发火,不仅因为梅儿是没娘的孩子,更为梅儿天真无邪的笑容。于是每天我都盼着早点放学,以能早点和梅儿去玩那百玩不厌的游戏:挖野菜、摸鱼虾、跳房、打瓦、爬树、讲故事、凫水……
可能是常常凫水的原因吧,也许是生活条件好点了吧?白白净净的梅儿身材高挑,发育特别早。年仅十四岁的梅儿便出落成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惹得大婶们们常常对梅儿的身影儿摇头:“咋看咋俊!可就别说话,一张嘴就饺子破皮——露了馅!”梅儿不管这些,心智并没有像长个儿那样长一点儿。她每天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她可不知忧愁是啥东西。
梅儿的美丽让开饭店的大婶们暗暗欢喜。于是有几个大婶三番五次的上门开导山子叔,说只要他答应让梅儿到饭店里帮忙,钱的事好商量。山子叔没答应,他怕梅儿吃亏。梅儿很愿去,因为她听大婶们说饭店里的糖是可以随意吃的。不过很快便没人叫梅儿去干活了,据说梅儿啥也不会,吃糖的速度却快得惊人。而且梅儿看谁都是好人,大婶们怕哪一天梅儿会被人骗走了,那山子叔可真会找人拼命的!
于是梅儿又闲下来。有一天,邻居婶子来我家串门,给俺娘说,今晌午媒婆花大脚竟然来村里给梅儿提亲了!听得我一楞一楞的。十四岁的梅儿真得长大了吗?
可梅儿对我的依恋如初。还记得我离家到镇上念中学时,梅儿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在我再三保证周末放学后就马上来看她并且一定从镇上给她买好看的硬糖,她才立马破涕为笑,用衣袖胡乱擦着眼泪,甜甜地叫着姐姐,要我早点去上学,千万别忘了买糖。我看着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梅儿,内心软软的。我踮起脚拍着梅儿的头,再三保证,绝对忘不了。或许,在别人眼里,这场面很可笑,梅儿个儿比我都高一截,也比我丰满得多。怎么看,我都是应该被哄的那个。
那天周六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梅儿边欢呼着边向我奔来,跑到我身边抱紧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啦!当我把一块花塑料纸硬糖郑重放在她手中时,她那满足的笑容令春天的花儿都羞愧。后来听娘说,梅儿每天都早早到村口等我,因为她不知道一个星期到底有多少天。我听说后竟感动得哭了:可怜的梅儿!
于是,我习惯了梅儿的等待。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有一天,我放学后竟没有看见梅儿等待的身影,顿时大失所望。梅儿呢?她怎么没来接我呢?难道出什么事了?
20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