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中在上小学的路上,有一条长河堤,由河堤向西走半里路,是一座九孔桥,横跨在河面上,河西边栽着大片的玉米田。若逢清晨,向西望去,能看到薄雾匆匆忙忙地在玉米叶堆碰来砰去,惊得茎上吮露的蝈蝈,泥里沉睡的蛙,发出脆生生的妙音,和着阳光的芬芳。继续向西看,玉米地边是一片菜园,田垄将麦茬薯和秋萝卜分成块快状,萝卜缨黑乌乌地绿,地瓜叶子紫勾勾的亮。若从此处向北走去,一路荒凉,待到极尽,就会看到一片金灿灿的河滩,散着层层细河沙,赤脚走上去,柔软的沙包裹着同样柔软的脚丫,就像跌入了层层蛋黄深处。
继续向北走,河滩上会出现一个凸起,世人多称之为小学,漆着黑色的底座,宛如一锅金灿灿的蛋花汤不慎掉入了一颗老鼠屎。
走到此处,我便会把白球鞋从书包里拿出来,抖抖脚底的细沙,然后把脚塞进去,尽量将因鞋子小而产生的不适感抹藏掉。天知道我是多想将这倒霉的鞋子扔掉,奈何是学校发的,并且统一要求的。
进入学校,我会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一整天,除了中午睡觉趴着,其他时间都是笔挺着,上课要把手背在背后,紧紧的向后抻直,使劲拉,就像拉伸的禾苗,直到都看起来精神抖擞了,老师才会满意地笑,欣慰地看着我们在他崇高的思想道德的教化下又长高了一截。每年的期末考试是我最郁闷的时候,不是因为题目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简单到格式化。比如说,卷子上一定要写上弯弯的月儿像小船,白白的云儿像小白羊,天知道我是多么想写上月儿像豆角,咬起来脆而多汁,云儿像棉花糖,尝起来蓬松而柔软。但是我不能这么写,因为写了就不能考一百分,这意味着不能考第一名,拿不到特等奖状,成不了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还有可能影响他评选优秀教师,当然也不会成为父母逢人夸赞的资本,以及别人口中的好孩子。
每天放学的之后,是最快乐是时光,我会脱掉校服外套,踢掉鞋子,把他们埋在书包里。赤着脚在河滩上跑,见着水洼就踩,想着女娲大神是如何用泥水化人的;或者堆几个沙土城堡;或者一直向南走钻进玉米地里逮几只秋后的蚂蚱;又或者溜入萝卜地里,揪几根萝卜缨子,研究它的脉络纹理……
直到看着晚霞将天空染成胭脂色,任意地敷在石路上,我才会将外套和鞋子于书本深处挖出来,重新套上,边走边抻校服领子,以免它皱巴巴的。
放学后的她,就像一个彩色的肥皂泡,绚丽多彩且易碎。
2. 她死于二零零八年的金秋,桂花香流泻了一地。
那天,和往常一样,想去河滩疯玩一番,几个影子逐渐跟上来吞噬了她,他们的影子那么强壮,高大,带着凶恶的獠牙,就像小说中腾格里的狼,吞噬了绵羊的血肉,留下一地的碎骨。他们拿走了我从伙食费里省下的攒了几个月用来买一本盗版《红楼梦》的钱,然后堂而皇之地上了大路,走了。
当天晚上,我边扒拉米饭,边试探性地问道:"妈,你说河滩上会发生抢劫吗?"
我的眼睛使劲向上瞟,却又无时不刻在盯着白米饭。
我妈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哼"了一声:"抢劫?怎么会?谁会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的筷子停止了扒拉,决定从此之后再也不说话了。
放学之后都烂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河滩,不是怕再被抢劫,而是害怕再回去粘上曾留在泥土中的脚印,或者触碰了沙堡的遗骸,从此印上不正经的名声。神化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而妖魔化一个人只需要几个人几句话或者几篇文章,所以仓颉作书,鬼夜哭。
正谓:流言燎燎四起,鬼火荧荧千里。
3. 后来 ,我又一次次地在好孩子的枷锁中挣扎,有几次甚至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我的老师不止一次地告诫我要拿第一,我的父母不止一次地鼓励我争口气,于是,随着一次次的第一,一声声的赞美,我感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沉重,就像那只濒死的骆驼,等待着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在一次数学竞赛中,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充斥着失望,怀疑的空气彻底将我打垮,溺死在那片气息中。我曾在那一段时间偷偷收集细长的玻璃片,将它们藏在堆满奖状的木盒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在桡动脉上狠狠地划下去。
很庆幸,这样的时机并没有到来,是爸爸看到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终于开始劝导我。
在以后的日子里,第一的位次不断地被别人收入囊中,我的内心逐渐升起一股自卑和内疚缭绕的薄雾,而后逐渐化浓,终于蒙蔽了双眼,形成了我"爆碳"的脾气。
直到一个清晨,一个女生从五楼卫生间的窗口跃下,就像一杯拉菲传奇波尔多红,落在青水泥板上,绽开了一株彼岸花。
漫天流言袭入校园,大红横幅似血流涌入,杜鹃声声哀啼,在那个平静的小城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权的镇压,这件事终于平息。然而,那颗来自地狱的复仇种子却深深地扎入了每个人的心里,时不时地跳下去,绽开一朵朵彼岸花来,叫嚣着死去自由的归还。
学校终于忍不下去,将所有的的窗户换成铁丝网,所有的栏杆加高,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精致的笼子。
在那一次次的惨剧中,我开始意识到,并不是只有我做错了。
基于道德神话的教育,让"标本化"的好孩子,学会了舍生取义;"反诸自我"的仁学体系,一切以他人为中心,反省自我,个人应有的自我与独立被榨干,倡导从挖掘自身潜力达到"仁"的境界,这又实践了舍生取义;在成长的过程中,毫无疑问地接受长辈视之毫无疑问的一切,从根本上排除变革的可能性,绝对相信先人的智慧与权威,将遵从形成习惯,将欲望视为邪恶,又升华了舍生取义。
舍弃的是生机.生气.生息.生命,取得的是社会道义。
那时的我们哦,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领,却着急地想着在别人心里立起一座丰碑,时时被人记住提起,所以心急火燎地要扼杀自我本性融入集体认同的道德标准来获得别人的欣赏。殊不知,儒家的哲学伦理体系虽然适用,却也浅薄平庸。虽能治国安邦.教化世风,却忽视了浪漫自由的本性。实用主义的哲学,世俗化的教育,规范化的社会关系,怎能催生别具一格的艺术,高度独立的思想人格?
自尊从来不是集体给予的,而是自己骨血里孕育的,不是么?
而意识到这一切的过程总是曲折漫长,总有些被送上祭坛的牺牲品,透着鲜血的狰狞。
就像那年的你大我两岁,今日的我大你三岁。
以儒学体系为基础,以培养"好孩子"为核心的应试教育,成就了多少冤魂燎燎兮归太虚,凄凄兮逝黄泉。如今魂兮归来,昔人青丝已染雪,友人稚气已褪去,对面人早已不识。
神化的道德教育,我们恨你,恨之入骨,但是同样也感激你。
4. 近日,学校又举行那运动会,又做了什么劳什子重大决策,让全员积极参加,甚至让我等胳膊疼,腿短的去参加凑凑人数,来造成全校师生热情踊跃的假象,以博那劳什子领导上级会心一笑。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又想了想即将到来的初级会计与六级考试,遂从两个角度分析,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从经济学角度来分析:参加运动会的机会成本要远远高于去图书馆准备考试与学习。所以,以一个经济人的身份做出决定应该选择最高价值的选项,放弃选择机会成本最高的选项,即失去的越少,越明智。
遂择看书。
从人本主义的角度分析:从强调人的价值尊严.创造力和自我实现,以激发人的潜能的理论出发,参加运动会实在是个令我抓狂的决定。
遂择看书。
当我心满意足地走出图书馆时,班长黑着脸恭喜我,说我荣幸地得到了导员批评套餐一份。
想着我会因不团结不热爱集体,德育品行不端等失去一年的评优资格及奖学金,我整整衣衿,走了过去,叩开了办公室的门。
挑战权威,违背集体,总该受点惩罚,不是吗?
正文完。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