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只是看戏人,读罢已是剧中人。这是我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感受。跟所有人一样, 以“弑父案”的好奇心打开这本书,看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看客,而是这桩案件的评判者。如若自己是法官,是陪审员,又该如何裁决。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多义的,是沉重的。当自己耐下性子,思考着读完,除了“震撼”二字,说得再多,不过都是对这两字的解释。
书读完,对于陀式哲学的思想、复杂的人性,以及对整个人类社会的思考,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想法。尽管每一种想法都是只言片语的零散存在,可还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折服。没有想到一部小说,可以这样厚重,令人深思。我很想把自己读完后的想法认真深刻的写出来,可惜没有陀先生的笔力,只能让自己在浅尝辄止的表面上唠叨一二。
心怀悲悯的上帝视角
自从进入写文,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小白。日渐明白写文与创作完全是两个概念,所以自己再看文学作品,不会再跟之前一样,图个热闹与感受的宣泄。静下心来,换个角度,以作者的立场重新审视文学作品,竟然又是一番天地。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视角是全局性的上帝视角。陀思妥耶夫斯基仿佛一个居高临空俯视着人间的上帝,他看见了所有人的一切活动。老父亲卡拉马佐夫的无耻,大儿子德米特里的狂躁,父子两人为一个女人闹得势不两立。二儿子伊万的理性生生把自己逼疯。小儿子阿辽沙是上帝的天使在人间的美好理想。在这个只是有着血缘称呼上的“偶合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追求,他们是完全自由独立的个体,他们做着他们自认为对的事情。每个独立的个体,又像一个触发点,由此发出的千丝万缕的线,串联起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了那个时代俄罗斯民众生活的广阔社会现实的画卷。
然而,俯瞰人间的作者,似乎又不甘心只躲在幕后,他也渴望参与事件其中,时不时又会以参与者的身份跳出来,告诉读者一些情况。例如佐西玛长老弥留之际的最后训诫。作者极力表明自己不过是一个转述者。案件发生后庭审时,控方和辩方的精彩言说。作者又好像是一个庭审现场的见证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明在于,他一会儿俯瞰,一会参与的叙述方式并不突兀,这真是一个“上蹿下跳”的操心作者。
上帝视角意味着全知全能,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把自己放在无所不在的地位,他只是一个心怀悲悯的旁观者,对事件参与者做着忠实的记录。尤其心怀悲悯这一点,让人特别感动,能感受到这个忠实记录者的宽宏与慈悲。他不评判每个人的对与错,善与恶,他只是把他们的内心、想法坦诚地表达出来。所有的不能原谅背后都有值得宽恕的理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份真诚,至少让我深受触动,这才是一个作者对世人该有的态度和胸怀。没有痛哭流涕,不必愤世嫉俗,对人世间的芸芸众生怀着静水深流般的宽厚热爱。
深刻复杂的人性剖析
别林斯基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在一个最浅薄的人类天性里面有着多么美丽、高贵和神圣的东西。”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学作品里开创出的双重人格母题。人性的善与恶,魔鬼和天使共同栖居一体,对人性的深刻剖析,让他有了“残酷天才”的称呼,而他也直言不讳,“我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对人性剖析之深之犀利,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独具特色。
德米特里纵欲放荡,嫉妒心重,暴躁易怒,行为幼稚的像个孩子,他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但是他又有自我高尚的目标要求,他不承认弑父,更不承认自己偷盗了父亲的钱财,因此他又说自己不是个贼,在他的价值评判里,混蛋与贼的含义截然不同,他纵容着自己的放浪形骸,又被心灵上的枷锁所束缚,他渴望向善,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性欲望,善与恶在他的人格两端游走。
伊万是一个纯理性主义者,他不想皈依宗教。他认为恶在世间横行,甚至把上帝作为囚徒囚禁起来,为了希望和目标无所不可,脱离了一切道德约束的自由终于降临人世。可是,无所节制的自由并未让伊万获得解脱,恶魔闯进他的心里,人格分裂的他不得不与自己内心的魔鬼对话,他向往的善与魔鬼的交锋中,心灵难脱煎熬,身体支撑不住,奄奄一息。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没有完美的人物形象,无论男人女人,年龄大小,他们都有,或者有过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他们都是勇于自我剖析内心的人,看到自我的恶,并为自己曾经犯过的罪恶进行反省。阿辽沙遇见的伊柳沙、郭立亚等人,他们不过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孩子,可他们的心灵在体会到真善美之前,他们依旧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伊柳沙用残忍的方式害死一条无辜的流浪狗,郭立亚以救助伊柳沙为借口,对被小伙伴欺负的伊柳沙视而不见。孩子们最后因伊柳沙的病重新捡起崇高的美好,也为这部书沉重的底色增加了一抹希望之光。
人性中到底有多少隐藏的奥秘?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笔为刀,将人性摆在人们面前,通过意识、梦境、独白等形式,把人性深处的善良与邪恶,卑下与崇高,刻画得入木三分。通过人性这层隐秘,让人看到表象之后的本质。读者看到的已经不只是小说人物,还会因此跟着人物的剖析进行反省。正是因为深刻的人性剖析,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变得立体有价值,即使那些在事件发展中并未对情节冲突产生作用的人物,就像佐西玛长老,他不仅是阿辽沙人生路上的灯塔。他弥留之际语重心长的一番自我剖析,也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位将自己献身上帝的苦修者的人格光辉。
人性的魅力可能就在于它的不可捉摸,转瞬即逝的幽微玄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抓住了这一玄妙,将幽微的人性演绎到哲理的高度。
对人生意义的哲学思考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称为思想小说,故事和情节不过是构成人物活动的要素。《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通过他们的思想,让读者来审视反思现实的社会和人生。我们应该怎样活着,才是最好的生活。
老卡拉马佐夫的纵情声色,让他在情欲里沉溺,最终以死亡来祭奠。如孩子一般不成熟的德米特里,继承了父亲的自然欲望,甘愿堕落,毁了自己的一生。二哥伊万要让理性指引自己前进,在“无所不可”的思想指引下,依旧走不出一条光明的大道,在自我难以开解的困惑中近乎疯癫。阿辽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理想的主人公,他犹如下降人间的天使,他像一盏照亮黑暗邪恶的明灯,那样招人喜爱,人人都渴望看见他,也渴望被他爱。可是阿辽沙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他的信仰是否可以成为永恒的真理。这只不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法,当自己沿着陀式的叙述,一一看见他们彼此的生活和人生,自己又该朝向那个方向?答案在每个人心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笃信俄国东正教,深受教义里的苦难救赎观念的影响,天国成为普通民众超道德价值的精神追求,通过承受苦难、宽恕他人来获得救赎,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认为的高尚行为准则。所以德米特里最后尽管认定自己在杀父上无罪,但是并不排斥为此获得的惩罚,甚至对即将到来的苦难,以一种充满希望的心态来面对。还有伊万诺夫娜,这位高傲的小姐怀着负罪的心情向私生活不检点的格露莘卡祈求宽恕。
当读者从阿辽沙的修士身份跳脱出来,不再把宗教作为人生价值的崇高理想。我们可以说阿辽沙是一个宽宏仁爱之人,他信奉的通过精神赎罪来获得人生得救的途径是否可取?我们该怎样面对人生中的困难不幸?如何善良宽宏的爱人?我们自己又是以怎样的一种生命哲学来引领人生?只要人生不甘心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总会有自我思想的指引,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思想性的价值可能就在于此,抛却哲学的抽象概念,借助具体的文学形象,让人边读边反思,换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唤醒自我沉睡的思想意识,过一种清醒哲思的人生。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多义远不止于此,而我拙略的文笔能写出的不过是浮光掠影,只是读过之后心里最浅层次的感受。再比如它的时代性、俄罗斯的民族性、结局的不确定性等方面。每一方面背后都是一个深刻犀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那里,那是你阅读之后所思所想所看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