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情人节注定不平凡。在这个特殊时期,谈论爱情竟然变成了奢侈。
前阵子,#疫情过后你最想见的人#上了微博热搜,看到这个话题时,你想起了谁?
《新桥恋人》
最近,一本书也频频被大家提起——《霍乱时期的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完成的第一部小说。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穷尽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再现了时光的无情流逝,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是20世纪最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
1.每一段爱情都有缺陷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故事以这样一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句子开场。这里的“他”,指的是乌尔比诺医生,费尔明娜的丈夫。这句话看似是从乌尔比诺的视角说的,但一句“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几乎就概括了整本书的内容。
“受阻的爱情”五个字在书中反复出现,这个故事也的确嵌套着多个关于“受阻的爱情”的故事:
首先是,五十一年前,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的爱恋遭到费尔明娜父亲的反对;
其次,费尔明娜嫁给乌尔比诺之后,他们的婚姻再次阻挠了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的爱情;
然后,结婚多年以后,乌尔比诺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婚外情。这份爱情同样为了保全婚姻而破灭;
最后,在这漫长的五十一年时间里,还有一大堆女人爱上了弗洛伦蒂诺,可是他对费尔明娜的痴迷一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障碍。
这本书所写的,就是充满缺憾与缺陷的爱情,而且并不限于三个主要人物:马尔克斯在三角恋的结构下,写尽了三个人一生的罗曼史,在他们的罗曼史中又引出一批令人眼花缭乱的角色。
三个人之中,弗洛伦蒂诺的艳遇最多,简直可以用“波澜壮阔”一词来形容。在和费尔明娜分离的五十一年当中,弗洛伦蒂诺用25个本子记录了他的情人,包括寡妇、人妻、女秘书、未成年的女学生等等,人数多达622人,还不算那些短暂的露水情缘。
在西方文学中,唐璜可能是拥有情妇最多的虚构人物——这位放荡的贵族曾经征服过1003个女人。不过,费洛伦蒂诺也毫不逊色,要比谁是最会寻花问柳的角色,费洛伦蒂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他是名副其实的“种马”,也就是那种富于性吸引力、性能力超常、让无数女人为之疯狂的男人,老少通吃,甚至在70多岁的时候,还让一个14岁的小萝莉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没错,就是这样一位大情痴弗洛伦蒂诺,他宣称用51年9个月零4天的生命,“忠贞不渝”地爱着费尔明娜,可是同时又全力引诱其他女人,和她们保持肉体的关系,或者发展出超出肉体的关系。
听起来,弗洛伦蒂诺的“忠贞不渝”,就算不是谎话,是不是至少也有点自我矛盾?可是,这本小说有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拒绝提供一种单纯真爱的样本——包括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的爱。马尔克斯写的每一段爱情都有缺陷,这缺陷并不在于有情人是否终成眷属,而是在于,人的情感之中的矛盾与不确定。
事实上,弗洛伦蒂诺的费尔明娜的爱情,在一开始,就更像一个充满蛊惑的幻影。
2. 爱的复杂面貌:力比多、爱欲以及柏拉图式的爱
弗洛伊德有一个著名的概念,叫做“力比多”,也就是身体器官的快感,是纯粹的性欲。另外,弗洛伊德认为爱欲是生的本能。那爱欲是什么呢?就是力比多与激情的结合。或者说,力比多是爱欲的动力。
而按照柏拉图的观点,爱欲是可以从性欲中分离出来的,也就是说,当爱欲从性欲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柏拉图式的恋爱,也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纯爱”关系。
搞清楚“爱欲”“性欲”和“精神恋爱”这三个概念后,我们再来看看大情圣弗洛伦蒂诺五十多年的艳史。在弗洛伦蒂诺至少622段情爱关系中,性欲、爱欲与精神的爱往往各自占有一定的比例,只是这种比例在每段关系之中都不一样,难以分清,将三者混合在一起的情爱模式更为常见。
在这本小说中,每种爱情的性质都不是单一的。从弗洛伦蒂诺那622段难以说清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爱情的复杂面貌。我们举几个例子:
对于精练能干的黑女人莱昂娜,弗洛伦蒂诺怀有复杂的感情。莱昂娜不求回报地为弗洛伦蒂诺打拼事业,参与弗洛伦蒂诺所在的加勒比河运公司那些“肮脏残忍的内斗”。“在对费尔明娜越来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对这个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壮举……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弗洛伦蒂诺内心不曾有过一刻平静”。两人的关系最后成了朋友,而非爱人。然而,自始至终,莱昂娜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弗洛伦蒂诺和莱昂娜之间的关系和其他情人不同,它更像一段母子恋,弗洛伦蒂诺对她没有肉体上的激情。
此外,弗洛伦蒂诺爱过好几个寡妇,还一度发现自己爱上了比他年长十岁的诗人萨拉。谁能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爱,又有多少情欲呢?在这些看似充满肉体激情的爱情,除了性欲的作用,其实双方也有一定的精神上的连结。
同样地,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弗洛伦蒂诺引诱了年仅14岁的阿美利加。这段畸形的老少恋,以阿美利加的自杀告终,而弗洛伦蒂诺在一段时间以后,才发觉他深爱着阿美利加,马尔克斯写道:
“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
假如我们要追根究底地问,弗洛伦蒂诺的每一段爱情究竟都是什么样的,会发现它们不仅复杂,而且一直在变化。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莎士比亚认为,爱情可能是随机的,盲目的,非理性的。他在戏剧《仲夏夜之梦》中有一段名言:“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而且爱情的判断全然没有理性,光有翅膀,不生眼睛,一味表示出鲁莽的急躁,因此爱神便据说是一个孩儿,因为在选择方面他常会弄错。正如顽皮的孩子惯爱发假誓一样,司爱情的小儿也到处堵着口不应心的咒。”
而在这本小说中,借人物之口,马尔克斯也提供了一种解答。他在文中写道: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他的情人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可这个回答也不全对。如果我们看看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之间的爱,就会发现那既不太像灵魂之爱,也绝不是肉体之爱。
究竟什么是爱情?马尔克斯用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的例子,把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了。
3. 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么?
在两人相识之初,乌尔比诺医生只是被费尔明娜美丽的外表和高傲的气质吸引。“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
费尔明娜也不把乌尔比诺当成一个爱人,而是一个共同生活的丈夫。乌尔比诺是当地专治霍乱的名医,家族显赫,他的一切条件都符合费尔明娜父亲为女儿设计的前途。也正是因为这个丈夫太符合父亲的金龟婿标准,费尔明娜生出了一点叛逆的反感。
和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之间的浪漫爱相比,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的结合是典型的婚姻之爱。在最初的二十年,他们的婚姻有许多温情时刻,可是说不上有什么深刻的爱情。生下两个孩子以后,他们对夫妻间的性生活也失去了兴趣。伴随他们的,更多的是日常的折磨。
可是,这并没有给这对夫妇造成困扰。作为一名专业的医生和虔诚的基督徒,乌尔比诺用一种结合了科学与神学的态度看待他的婚姻:
“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
奇妙的是,结婚三十年之后,两个人竟然慢慢建立起一种生死相随的爱情。
不错,乌尔比诺有过一段失控的婚外情。但是在夫妻二人生命的最后时光,他们都确认彼此就是生命里不可替代的爱人。马尔克斯这样写道:
“费尔明娜依仗着她的丈夫。而此时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时候。乌尔比诺不幸比她年长十岁,正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雾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常常因为对方猜出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或者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悦。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到达了彼岸。”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说,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之间,产生了一种同亲情难舍难分的爱情。虽然经历过第三者的威胁,经历过死水一般的平庸生活,但谁也没有产生过逃离的愿望,反而从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当中,忽然尝到了爱情的幸福滋味。
当年,费尔明娜在弗洛伦蒂诺身上得到的是幻灭感,可是从三十年后的婚姻中,却找到了永恒的爱情。她不再看见幻影,而是对夫妻二人的感情坚信不疑。
在这对夫妇的世界里,婚姻代表两个生命的联合,这种联合有着“神话般的荣誉之光”,而不会被婚姻平淡琐碎的痛苦所埋没。
这是一个奇迹般的角度——因为几百年来,小说这种体裁总是热衷于将浪漫爱和婚姻之爱作对比,热衷于暗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热衷于描写通奸。
英国学者托尼·坦纳专门研究过小说中的通奸,他认为,对通奸的描写代表对社会秩序的挑战,而婚姻就是人类社会最核心的契约,也可以说是最根本的秩序。在这本小说中,乌尔比诺也曾和一位黑白混血的女患者有过通奸行为,可是,最终胜利的,是婚姻。
那天,为了抓住一只飞上芒果树的宠物鹦鹉,晚年的乌尔比诺医生不幸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对赶来的费尔明娜用尽力气说了一句:“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马尔克斯创造了双重的反讽:看起来像纯粹爱情的那种东西,也许并不纯粹,正如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的初恋;而看起来不像纯粹爱情的婚姻,也许反倒能催生出似乎是神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