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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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初中同学相聚,一言不合就忆苦思甜。一男同学说他小时候经常吃不饱肚子,青黄不接的时节,米饭稀粥都不能三餐管够。我们是同龄人啊,相比起来,我家应该比他家还穷,他老爸毕竟是拿薪水的,可我没觉得有多苦。我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基本不缺粮食啊,虽然没什么好东西吃,但吃饱还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家冬天到春天吃红薯比较多,到夏收前,粮仓里还会有些剩余。“你可别提吃红薯了,我看着那东西就头疼。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红薯。”我不禁笑起来:“那难怪了,谁让你挑食不爱吃红薯?老古话说‘瓜菜半年粮’呢。”

原来我并不觉得童年的生活贫瘠,是因为有红薯撑起了“半边天”。

深秋,田野里一片荒瑟,饱满的谷物都已颗粒归仓。这时节,如果山地里还有成片葱绿的农作物,就该是盘绕匍匐的红薯藤蔓了吧?下面沙土里的红薯一定是雍肿肥硕的了吧?“九菜十麦”,是时候“起山芋种小麦”了。

红薯是我小时候最喜爱的一种食物,家乡的人们都称之为山芋或芋头。若不是奶奶说吃得太多会变成“黄毛丫头”,我一年到头每天吃上一顿肯定是吃不腻的,实在喜欢家乡的沙质土壤里长出来的红薯那种特有的甘甜粉糯的口感。可惜,如今街市上大铁皮桶里烤出来卖的红心山芋,刚剥开时看上去色泽诱人,其实一尝便觉得甜味寡淡得很,与我舌尖上的记忆相差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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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中秋节过后不久,红薯还未长到完全成熟,奶奶就再也禁不住我的缠磨,只好用锄头的长柄挑起一只小竹篮去挖了。奶奶小心地拂开牵连不断的藤蔓,用锄头尖一点一点地往外撅土,看到胖胖的芋头就用手刨出来,再从藤蔓根部将其掐断。如果挖到了又小又细的,就把土重新覆上,让它继续生长。有细小而白嫩的红薯被挖断了或碰破了皮的,只能也刨出来了,奶奶总要心疼好久,口里喃喃地念叨着:“芋头还兴长呢。”每回只舍得挖出够一顿吃的。我跟在奶奶身边,小心地捡拾起大大小小的芋头,心里也一样觉得可惜:有的芋头还没来得及穿上红装呢。

大约再过上二十几天个把月,深粉红的大芋头就被父亲母亲整担整担地从地里挑回家了。这便是一年里吃芋头自由的时节了。

我刚上小学时,从挖芋头的第一天起一直到来年春天,我希望每天的早餐桌上都有芋头,烀着吃是最好的,放在锅里和稀饭一起煮着吃也行。万一早餐没吃着,奶奶要么在中午烧柴锅饭时放几根到灶膛里给焐熟了,要么在晚上把芋头削了皮切成长条下入水中煮烂,再放一些挂面进去,加点油盐、小白菜,都是极美味的。但凡有一天没有吃到芋头,我的心中都会不甚快活,惆怅得很。

每年等忙完了秋收秋种,奶奶便会在几千斤的芋头堆里将个头中等、表皮光滑、形状规整些的仔细地挑拣出来,再小心地储存到地窖里,一直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其余大部分芋头,尤其是表皮开裂或有破损的,便被洗成了淀粉。红薯淀粉最宜长久地存储,平时随时可以用来裹肉片做成鲜美的汤,也可以做成红亮爽滑的山粉圆子烧肉,还可以加工成晶莹剔透的红薯粉条。不过,一般都是作为款待宾客的佳肴,我只能偶尔得以一尝。这倒也无所谓的,我只要有芋头吃就很满足了。

雪地飞狐

我在七岁那年夏天,不知怎么的竟患上了小儿肾炎,头脸肢体都浮肿了,一连打了几个月的针,医生当我面严厉告诫我父亲不许让我吃荤吃盐。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很难熬。每每看到红烧肉,到后来哪怕是肉沫星子,我的喉咙便不由自主地鼓动起来,几欲垂涎。奶奶心疼不已,却又死死地盯着我以防我趁人不备忍不住偷吃。其实,我没有,与红烧肉的诱惑相比,我更害怕自己病情加重然后死掉。奶奶只能满眼怜惜地看着我吃饭如同嚼蜡。那年还没到中秋,奶奶就开始挖红薯了,她把脆嫩的红薯削了皮切成细条,向大铁锅里淋入一点点菜籽油炼到喷香,再倒入用清水沥过晾干的红薯条,不停地翻炒,一直炒到金黄灿灿,软烂膨胀。有时给我当下饭菜,有时给我当零食,一直吃到医生宣布我可以开吃荤腥百无禁忌。在我的记忆里,这种炒制的红薯条,味道一点不逊于现如今麦当劳里的炸薯(土豆)条。

我慢慢长大,奶奶日渐老去。我上了初中后,扯藤蔓、挖芋头自然成了我都能胜任的活儿,奶奶便提着篮子跟在我后面捡拾芋头了。在不停的劳作中,我常常向奶奶追问她的前半生故事,追问她在我爷爷早早地离开以后她是如何艰难地养大了五个年幼的儿女。奶奶竟没有过一声叹息,也没流过一滴眼泪。我深深记得奶奶曾这样说过:你们现在过的是天上的日子(天堂般的日子)哦,吃芋头是为了搭嘴(当零食),上前(以前)粮食不够吃,吃芋头是为了填饱肚子。你看这芋头,枯叶子可以捡起来煮了吃,青芋梗子可以炒了吃。上前的日子,苦是苦了些,也能过。伢呀,奶奶跟你讲啊,只要这地里能长得出草来,人就能活下去。”记得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深为震撼,我没想到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奶奶竟然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远离家乡求学,红薯的味道只能静静地深藏于我心之隅角。每年红薯成熟的季节,奶奶都会让给我写信的父亲转告我她一定会留着芋头等我回家吃。每次寒假归来,奶奶都会第一时间从杂物房一角厚厚的沙土里扒出她精心呵护的芋头,然后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出各种美食,再满眼含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

如今,深爱我的奶奶离开我去了她后半生一直牵挂的爷爷所在的那个世界已有二十多年了。越来越富足的日子里,尽管有越来越多的美味可供口腹之享,我还是不能忘却记忆中红薯那种醇厚的甘甜,奶奶的一切更是像盘根错节的红薯藤蔓一样在我的生命里匍匐生长。

前几年于偶然间我读到惠特曼的一句诗,惊讶不已,奶奶从前说的那句话与诗人的表达何其相似!我默默了良久,泪,滴进书页,直到风干。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惠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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