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自己的归处,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很多人都知道,王维开创了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
但却不知道,他还是文人画的开山之祖。
在苏轼的眼中,连号称“画圣”的吴道子,都比不上王维。
所谓的文人画,就是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画出来。
正如王维的《江干雪霁图》,雪、屋、树、人、山、水,简笔勾勒。
显得无比干净、通透。
在他的画中投影出来的,是一个妥妥的佛系中年人。
但没有谁,天生就是佛系的。
年轻时的王维,是个有梦想的热血青年。
父亲早死,作为家中长子的他,想要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为父亲争一口气。
所以15岁的他,孤身一人来到了长安城。
然后,很轻易地就成为了长安城的主角。
这跟他的出身有关。他的父亲来自太原王氏,母亲来自清河崔氏,这两个家族是唐朝最有名的七个大家族之二。
家族的人脉,早已为王维铺好了一条成为主角的路。
只要王维不是一个废柴,出名这件事就是区区小事。
更何况,他还是个天才少年。
15岁刚到长安城的时候,他的一句诗就已经惊艳了帝都的大人们: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连后来的李白,都借鉴了这句诗。
17岁那年的重阳节,王维更写了一首千古绝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19岁成为京兆府科举考试第一,21岁又当了状元。
“王维”这个名字,整座长安城都记住了。
长安城的贵人们,以邀请他到府里作客为荣。
大唐第一歌手李龟年,都爱唱他谱的曲。
这一年,李白还在蜀中当背包客,杜甫还是个上树摘枣的小屁孩。
这一年,王维意气风发。
被命运惯坏的孩子,很快就遭受到了现实的毒打
凭借着长安城顶流的能量,王维当上了掌管皇家礼乐的太乐丞。
这是最符合王维心意的职位。
除开皇帝偶尔有什么典礼,王维平时其实很闲。
每天做的事情,不外乎研究一下音律,看看太乐署里的艺人们表演。
但少年得志的王维,却因为自己的自大,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有一次,王维手下的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烧坏了,竟然搞了个黄色的舞狮来表演。
这表演的人蠢也就算了,一旁看着的王维竟然也看了个不亦乐乎。
黄色,可是皇家才能用的颜色,别人用那就是“僭越”。
在皇帝看来,今天是黄狮子,明天就敢黄龙,后天就敢“黄袍加身”。
所以这在当时,就是一条大罪。
王维以为,自己是长安城第一红人,皇帝也会给他几分面子。
但现实却比他想象得要无情的多。
事情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刚刚当上太乐丞,屁股都还没做坐热的王维,就被一撸到底,被赶到了山东济洲当了个司库参军。
这个官职,说不好听点就叫“仓库管理员”。
长安城第一红人王维同学,瞬间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有的人,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有的人,却会干脆睡一觉
从繁华都市长安城,去到千里之外的小城市济州,当的还是一个仓库管理员。
换个人来,心里可能都难受得不行。
最起码,总得想办法运作一番,重返京城吧。
身靠大家族,回京对王维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王维,竟然在济州一待就待了四年多。怎么着,当仓库管理员还能当上瘾?看看王维这段时间都在干嘛:
《济上四贤咏三首》
这是去拜访济州当地名士时写的。
《济州过赵叟家宴》
这是去喝赵家的喜酒时写的。
《赠东岳焦炼师》《赠东岳张炼师》
这是去找山上的炼丹师时写的。
《寄崇梵僧》
这是去寺庙见僧人写的。
《赠东岳焦鍊师》
这是去道观见道士写的。
《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
这是和济州的市长一起旅游时写的。
......
好家伙!僧人、道士、炼丹士、名士,济州这地界,怕是就没有你王仓管不认识的人!合着别人眼中的贬谪,在你这成了公费旅游?长安城的那个梦想作出一番事业的主角王维,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或许这首当时他写的诗可以给我们一个答案:
楚国有狂夫,茫然无心想。
散发不冠带,行歌南陌上。
孔丘与之言,仁义莫能奖。
未尝肯问天,何事须击壤。
复笑采薇人,胡为乃长往。
这狂夫,可不就是王维自己嘛。
第一次离开大城市,离开所有人的期望,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自由。
曾经的束缚,曾经的梦想,又何足挂齿呢。
开始步入中年的王维,第一次体会到了“佛系”的快乐。
那时候,王维以为的“佛系”,是放纵自己,不顾一切
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的人。
直到,他开始品尝“失去”的滋味。
三十一岁的王维,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王维有多爱他的妻子?
他自己没写,所以我们不能直接得出结论。
史书也只留下一句——“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
要知道,对一个古代男子来说,再娶、纳妾,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嫖娼也能被发扬成才子风流。
无论是同时代的李白,还是后来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轼,他们身边都不止一个女人。
甚至是身为女子的李清照,写下了“绿肥红瘦”的无尽相思,还是尝试着再找了个人。
**唯独王维,终身不再娶。
这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四十岁,王维失去了自己的至交——孟浩然。
这个在长安城相识的落第才子,后来与他并称“王孟”,一同成为山水田园派诗人的扛把子。
他们一见如故,“臭味相投”。
长安临别之际,两人都送了对方一首诗,却不知道,终成永别。
他路过襄阳的时候,得知孟浩然的死讯,便对着汉江,大哭着写了《哭孟浩然》。
到了下一站,他又想起往昔长安城的种种交集,再次声泪涕下地画下了孟浩然的画像。
他实在放不下这个曾经一起喝酒的老孟。
原来,只有失去,才懂得珍惜。
原来,佛系,并不是不在乎,并不是放下一切。
把在乎的放在心上,把不在乎的抛诸脑后,才是真正的佛系。
中年王维,开始想一个问题:我究竟在乎什么?
这段时间,他时而为官,时而退隐。
终于在五十六岁这一年,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安史之乱的时候,皇帝带着大批人离开,却留下了一城的平民。
已经五十六岁的王维,只在城外隐居,也没有离开。
叛军却还是抓住了王维,想让他在伪朝当个官。
按照很多人的看法,这种时候,要么痛骂一顿叛军,然后慷慨就义。
要么,干脆就从了(当然,这就是唐奸了)。
王维的选择是“装病”——他吃了泻药,把自己搞残了。
但叛军竟然这都没放过他,把他关着的同时,硬塞给他一个官。
平乱之后,皇帝开始秋后算账了,王维也在名单上——你没有为国捐躯,那就是叛徒。
如果王维在被困的时候,写过一首表忠心的诗。
如果不是他的弟弟,在战乱中立了大功,愿意削职来保他。
王维可能早就死了。
这一刻,王维想明白了。
他不适合待在朝堂,待在人心纷乱的俗世中。
他的归宿,是辋川的山水。
他回到了自己在辋川置下的别墅,过上了最烟火气的生活。
在山林之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雨后的夜晚,“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在他的诗中,我们能看到,他对那几亩山林由衷的热爱。
看到他在找到答案后的释然,与平静。
所谓佛系,不过是放下与拾起。
放下那些让你烦恼的,拾起那些让你快乐的。
王维,不像李白那般仙气,也不是杜甫那样的圣人。
如同世间大多数人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佛系中年。
放下那些强加己身的,不必要的追求、欲望。
放下那些不值得自己在乎的人、事、物。
在乎自己,在乎自己的爱人,在乎自己的朋友。
找到自己的归处,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