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里的男人(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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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3期

主编:雪漠

鸟巢里的男人

〔满族〕巴音博罗

第三章

1

秋天到了,树叶黄了。

树叶黄了,天就一点一点凉了。

早晚有了寒意,不过,这仍然是一年之中最美妙的季节。秋空高邈,云朵洁白,万物皆在成熟,而幽暗郁闷的心情,也会因那金质阳光的倾泻重新变得澄净。

李达利从树上下来。树干根部伤口的痕迹正在结痂变旧,但伤疤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砍树者是阔太太的男人——某集团公司的老总。那天他喝高了。他很少喝高。无论多么丰盛的宴席,多么高档的酒店,对于一个阅人无数的商人来说,他已不再有醉的情绪或悲喜的感觉。他阅官人无数,阅女人无数,全身仿佛练就了刀枪不入的绝世武功。唯一害怕的,仍然是几千年来传统意义上的那个结——他的老婆,即使不用,也要妥善保管。

说白了,他只是讨厌他的女人围绕鸟巢打转儿——他并没有发现有何过份之举,而那个鸟巢里的男人,在他眼里无异也是一个跟猿猴无异的怪物。

什么艺术,狗屁!

他想。

他拿起钢斧,准备端掉令女人魂牵梦绕的老巢。那棵古槐——少说也有五百年了,管文物的人说。那又怎么样?照样砍。乒——乓,乒——乓!痛快,不就是罚款么,他不怕罚。

他这辈子最不害怕的事情就是:钱和用钱就能摆平的问题。

他有钱!他啥也没有他有钱!所以当他看到文管所的人和警察们蜂拥而至时,差点笑岔了气。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李达利却在那笑声中筛起糠来。这是一个悖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中间是一棵经历过无数风雨烟火巍然而立的大树。所以树下的男人举起斧子每砍一下,树上的男人就被深深震动一次。他觉得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子不是砍在他所栖身的树干上,而是砍在他自己的身体上,那四溅迸裂的树屑不是树屑,而是他自己变成齑粉的肉身。他全身酥麻,动弹不得。

后来每一次再看见树根部的伤痕,他都有一种疼痛的感觉。

他穿过一大片枫树、松树和刚栽不到一年的梧桐树,准备去林子边缘的空地上屙屎。秋虫在草丛间呢喃,一弯凉月斜斜地挂在天边,仿佛乡民用旧的草镰。他弯下身子先挑松软的地场挖了一个坑,以便方便之后再将秽物深深埋好,一丝痕迹也不露。很久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这是他的一件秘密,如果把出恭(他喜欢用皇帝的称谓)也叫文明的话,他的坑是越挖越远了。

他紧了紧裤带,回到树上,乔乔正在鸟巢中等他。她买来两份早餐:油条、豆腐脑和油炸麻花,并且带来了电视台的口信,早餐后将在鸟巢上接受“圆梦”节目组的专访。

“这可是A市电视台最最家喻户晓的节目,上的人都是作家、诗人、歌星、战场上的英雄,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发明家,真的,你可别不当回事儿!”乔乔又一次叮嘱李达利。

“好——知道啦。”画家一边拖长语调答应,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食物。

“你还嫌我唠叨,真是的!”小姑娘见状,嘟起嘴佯装生气道。

画家暗笑,赶紧检讨:“人家不是接受了么,小公主怎么还不高兴?”

听到他又管自己叫小公主,乔乔反倒有些害羞了,说:“我可不配叫公主。”

电视台的人是早上八点多钟来到公园的。风度翩翩的女主持人一边指挥着忙忙碌碌的灯光师和摄影师,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李达利闲聊。她是为了缓解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有意寻找些与此无关的话题。所以从老远的山坡下,就能听见现场传出的阵阵笑声。

当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女主持人顺着悬挂下来的软梯登上了鸟巢。上面看起来拾掇得还算干净,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也还不至过于局促。她把话筒伸向采访对象,话筒上镶嵌的“圆梦”两个字格外醒目。

“请您谈谈您作为人在鸟巢中的生活感受好么?”

李达利正色道:“我要纠正您的说法,我不是作为人在鸟巢中生活,而是作为鸟儿的一员在鸟巢里生活,这是一个本质性的问题,所以我不得不予以纠正。”

“好吧,就按您说的,您作为一个鸟儿在鸟巢里生活……”女主持人似乎觉得有点别扭,微微皱了皱眉头打住了话头。是啊,如果他作为一只鸟儿在鸟巢里生活,还有何采访的必要呢?她清了清喉咙,望了望被采访者平静的目光,慢吞吞地问:

“如果您作为鸟儿在鸟巢里……您如何看待自己以往的生活?”

他想了想说,“芸芸众生是相同的,但生活的踪迹却又各不相干。人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那份生活,无论贫困贵贱与否,地位高低与否,一个人如果没有追求理想的乐趣,他就没有自由的乐趣。而人其自身又是何等的可悲!他不像鸟儿,如果说我以前的全部生活仅仅是对生命的积累过程,我对此不会反对。”

女主持人似乎被他说服了,赞许地点点头,说:“也许你的观点是对的,可是你知道,人们对你现在的举动如何看待吗?”

画家撇撇嘴:“这是他们的事情,我只关注我的感受。”

“可是你总不至于从此不食人间烟火真的成为鸟儿吧!”

“你所指的也许仅仅是外在形体,不涉及其内心。”那个傲慢的家伙扬了扬下颏,又一次用嘲笑的口吻对主持人说,“我说过了我只注重我本身,也就是我自己的内心。当我认为我是一只鸟儿时,实质上我已经变成鸟儿了。至于身体么……”他耸耸肩,做了一个颇有外国人味道的洋动作,然后说:

“如果连身体都能随意愿任意改变,那就不存在神灵了!”

“最后一个问题,”女主持人幸灾乐祸地笑着,“你知道人们怎样议论你么?”

“精神病!”李达利哼了一声道,“萨尔多·达利也被人们这么说。”这回临到风韵犹存的女主持人瞠目结舌了。

采访获得了极大成功,片子播出后,又被省台和中央台选播。不久在由NBATV全球媒体选评的亚太地区记录片大展中,这部名为《鸟人》的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的片子又获大展中唯一一个金羽毛大奖,一时间片中的主角——鸟人,再次成为众多媒体追逐的焦点。李达利本人也成为A市人民狂热模仿的对象,从他的生活方式及至他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包括他的衣着、发式、他所使用的生活用具。东山公园为此也大捞了一把,他们专门为其设置了护栏和收费门票,票价高达八十元人民币,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乔乔给人打工的饭店也在门前竖起大幅广告招牌,上面是鸟人每日的食谱及饭店特地为之制定的四季菜单,饭店四周的墙身悬挂着鸟人在鸟巢中的生活照片,一时间食客云集,许多人不远千里赶来只想一品鸟人的独特口味。当然啦,为鸟人每日所送食物都是免费赠送的,因为A城大约有几十家酒店都找上门来要求承担这项服务。据传首都一家颇具实力的影视公司——红绿蓝影视公司已经派人前来洽淡有关电视连续剧拍摄的具体事项,主要还是要与李达利签订授权书,所开出的款项是非常丰厚的。

而苍龙公司与美国好莱坞携手共拍的科幻电影《鸟与飞人》亦正在探讨中。

2

“我在鸟巢里充份体验到了“家”的温馨。家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具体的事物。是一种无法营造的氛围。同时,我的心灵也得到了充份的净化。我像一朵花儿,一棵草,一粒沙,一滴晶莹透明的露珠,在月光和日光的轮流照射下,发出了奇异的光芒。

以前,我从未有过如此细腻的对大自然的观察与体味。我听见草叶舒展开娇嫩的腰身的声响,露珠在树枝上滚动的声响;我还听见月光把花香吹得沙沙乱响,仿佛蜗牛唱起的歌谣。当我近距离观看蝴蝶翩然起舞时,那位身着黄黑相间衣裙的女子竟然对我发出了邀请,她目光灿烂,爱意连连,她的柔声细语多么令我心醉啊!

如果我不能把自己从人群中分开,就不能得到心灵的慰借与翱翔,也就不能使自己有限的生命从一种境界攀升到另一种境界。……”

《鸟巢日记》先是在A城晚报上连载,之后由花地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发往全国各地,首期就印了二十万册,之后又连续十五次加印,半年不到,已印制发行百余万册,成了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并且连续三十个周名列京都书店排行榜首位。

乔乔一次到图书批发大厦买书时,发现了近十几家的书库里有《鸟巢日记》,而且大多为盗版书借,这让李达利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的著作权受到了大面积侵害,因此异常气愤,但继尔又想,这似乎又从另一侧面说明了他的书大受读者欢迎的程度。不是么?这种情形就如同一个久不能嫁的老处女坐公共汽车时,被人摸了一把屁股时的感受,一开始很恼火,回家后转念一想,这毕竟证明自己还有几分姿色!于是又喜形于色了。

这天李达利正在画画,树下来了两个穿绿色制服的人,他们是邮政局的送信员。由于每天大量读者来信以及许许多多免费赠送的报刊杂志,必须在树下增设一只邮箱。李达利对此无动于衷。

一群山雀落到附近的树上,惊慌地谈论着远处山坡上一棵梨树的死。因为在那棵梨树下的蒿草丛中,有牠们简陋的巢和正在孵化的卵。

是啊,斧头伐树的声音似乎愈来愈近了,一丝慌乱像湖面上掠过的不动声色的秋风,总能给林子里动物们的心理,抹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天下午,林子里发生了一件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案。案发地点恰好离鸟巢所在的位置不远,而且是在其山势稍低的下方。可以说,端坐树上巢穴里的李达利像目睹一部警匪片一样亲眼观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先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其中的一个似乎还戴了一副近视镜,他们先在林子里溜来溜去,后来还坐在草地上抽了一会儿香烟。这时过来两个年青的女孩,走到少年身边时,被一跃而起的两位少年一前一后挡住了去路。李达利开始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哩,因为那两个女孩不喊也不叫,只是乖乖举起手,任两位少年翻找身上的小皮包。直到得手的少年令女孩脱下鞋,并将那两双漂亮的鞋子狠命甩投到远处草窠里时,他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这时那两个少年撒丫子狂跑起来,李达利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天哪,他看清了,是一把刀子!他张了张嘴,忽然迸出一声吼:“咳——你们!给我站住……”其中一个高个少年听见喊声,慌乱之中回了一次头,看到鸟巢里的画家时,冷不丁吃了一惊,后来便扭头逃得更欢了。

女孩儿随即报了警。

傍晚,警察还专门询问了树上的画家,然后录了证词。

“我看像两个中学生。”李达利说。

“是么。”那个黑黝黝的老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走了。

那天晚上,他把当日下午发生的事儿详细跟乔乔讲了一遍,他觉得很郁闷。乔乔说:现在的社会治安非常差,你也要小心警惕才是。公园方面为了让乔乔更好地照顾画家的生活,专门在老槐树下的山坡旁修建了一栋造型别致、类似童话中小公主住的房子,乔乔现在除了每天送送饭,再就是为李达利打打《鸟巢日记》的第二部。他们现在有了钱,每个人都有了一台手提电脑,但李达利不太会用它写东西,只是用来上上网,看看新闻。

大约仅仅离那次抢劫不到三天,也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有些犯困,有两个不速之客上了一片静寂的鸟巢,其时那个长发主人正在被子上打盹。他被一只手碰了碰肩膀时还以为是乔乔提前回来了呢,他懒懒睁开眼睛,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把弹簧刀的刀刃发出眩然、刺目的光芒。

他蓦地打个冷颤,一下子清醒了。

“别喊。”其中一个男孩恶狠狠地说,另一个戴眼镜的矮胖子拿走了那台手提电脑、一部手机和一台新买的MP3。

胖子大摇大摆下了软梯。高个男孩又一次命令道:“放老实点,不许报警,否则,哼……”说完还拿刀在他鼻尖来回晃了晃,他觉得一股冷气突然从心底弥漫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后来他眼睁睁看着拿刀的男孩慢条斯理从眼前消失掉,他甚至没有动一动。

“报警吧?”当晚乔乔说。

他摇摇头:“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你别管啦!”他有些光火,狠狠瞪她一眼。后来想了想,才说:“由他去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3

10月初,他的“新达达主义”画展在A市艺术馆举办,真可谓盛况空前。一个现代派画家的创作竟然引起了传统的老画家们的兴趣,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随后他出版了画集,并举行了首发式,书划界名流汇集一堂,共同为有着特殊经历的一位现代派画家祝贺,这真是一个让人终身难忘的时刻,李达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在几位要求专访的记者们的簇拥下去了另一个房间。而主办者们,也开始将装满钞票的信封一一分发给心满意足的来宾。

这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年代!艺术、艺术家和钞票……几乎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印迹。在未来遥远的年代里,它仍然值得人们玩味。

那时候他的《鸟巢日记》仍然一印再印,并且获得了几项国内外的大奖。最奇怪的一个奖是鸟类协会颁发的“小妇人自然爱好奖”,虽然奖金只有区区一千块钱,却使他有了一次跟“拉拉”——也就是女性同性恋们——接触的机会。

时令进入十月份之后,漫山红叶似火,把整个公园都映衬得红彤彤的。天气真是好得出奇,好久以来几乎不怎么下雨,即便有,也是疾风闪电的雷暴之后,立刻便是万里碧空的晴日,阳光金灿灿朗照着,把早晨遍地白霜慢慢融化干净。色彩斑瓓的秋树们全都美得令人目瞪口呆,让人以为身在仙境呢。

A市作家协会为他举办了一次别出心裁的作品研讨会,会议的地点设在了鸟巢的老槐树下,研讨的题目叫“从鸟巢说开去……”。许寻欢、鬼风都出席了这次会议。

“哈哈哈,怎么样啊老伙计,你得感谢我吧!”胖得像个屠夫的许寻欢用那只肉肠似的食指点着李达利的胸脯说,“行为艺术,好得很哩!”

说完,又把两粒老鼠屎似的眼球留在了乔乔身上。

“你的女弟子?”他问。

李达利皱皱眉,说:“你还有没有正经嗑?”

“这人,呵呵,开开玩笑吗!”

“就是。”鬼风也笑。

大家在树下走来走去,形式类似一个露天Party;又像一个宽松自在的野餐会,除了葡萄酒、香槟酒、水果、点心之外,还有关于“鸟巢”的影片和音乐。一个传记作家在会上发放一本他刚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鸟人故事》。

后来李达利一直坐在树上,旁边依偎着乔乔。他们一会儿望望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一会儿又互相对望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这次研讨会上还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A市肛肠医院的医生。他叫司徒慧敏,留着一撮类似日本人的小胡子,在整个研讨会上有些落落寡欢不太合群。后来当会议散了以后,司徒大夫并没即刻离去,而是独自留了下来。他要求跟李达利单独谈谈。他说:“我是一个出色的肛肠科医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有二十几年的临床经验了,经我手治愈的病人何止千万!”

“可是我并没有肛肠疾病啊!”

“这我知道,”他打断画家的申辩继续道,“我是在两年前改行到爱丽亚美容院做美容医师的,我到东京医科大学美容科进修了一年,从师世界最权威的生发大师龟井不二郎先生,并获得植发医学上的一项绝技。回国后我为不少秃顶的患者进行了植发及再造,均获得成功。前几日读了您的那本《鸟巢日记》,深受感动。为了让您能像真正的鸟儿一样在蓝天上自由翱翔,我决定免费为你造一双翅膀。”

“翅膀?”李达利惊讶地望一望他的脸。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庄重地冲他点点头,说,“是的,一双搏击长空的翅膀。”

“怎么造?”画家又问。

“是这样,我会在你光秃秃的胳膊上植入真正的鸟儿的羽毛并保证它们能够成活。”司徒大夫说完,还耸耸小胡子,然后留下一张他的名片。

李达利有点吃不准,他看看乔乔,乔乔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拥有一双美丽翅膀的想法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仿佛一只强有力的手猛然拨动了尘埃中的琴弦,他坐立不安,形同走兽。是啊,这种诱惑简直太大了,他怎么能不动心呢?钱是小事,关键是飞翔,是振翅一跃直上云天的飞翔,那几乎是他进入鸟巢之后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是他的疼!因为一个自诩为鸟儿的家伙如果一直没有翅膀——哪怕麻雀一样丑陋的翅膀,那他还叫什么鸟儿!

他决定铤而走险,去试一试。

他用电话先跟那个姓司徒的大夫取得了联系,并约定了就诊时间。

那是一家颇具规模的美容院。

“真的不会出问题么?”乔乔不放心地问。

“笑话。”牛里牛气的小胡子医生说,“科学发展到今天,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男变女女变男我们都能做,何况植几根羽毛?”

他又耸几耸上唇的胡须,信誓旦旦道:“如果做坏了,我不收你的钱,还卷铺盖走人,这回行了吧?”

羽毛是李达利通过朋友从动物园买的一只本地猫头鹰。因为要活体羽毛,那东西此刻就蹲在手术室里,用阴鸷冰冷的暗绿色目光直盯盯瞅着他,李达利不由打个冷战。

“开始吧。”医生说。画家的手臂已经被打上了麻醉针并施行了消毒。看着冷冽的手术刀的锋刃和猫头鹰不安的眼神,他忽然要求取消原定的将两只手臂完全植满的方案,仅在其右臂上植入数根以做试验。小胡子医生有些不满地晃晃头,哼了一声。但手术仍然照常进行。

4

李达利的右手臂上赫然出现了暗褐色花斑的七根羽毛,这给他在晚秋这样一个有些凉爽的季节里的衣着带来了困难。他不得不像藏族人似的将一着膀子裸在外面,以免碰着那几根宝贝。

他觉得有些疼和痒。

每天为使伤口不至感染,他不得不吃许多消炎药片以维持羽毛的生长。

他的心情有些黯淡。

这时他已拥有了许多钱了(他一直将钱交由乔乔管理)。他知道他已有了汽车、别墅、画室以及,一块种满了槐树苗子的山地。但他一次也没去看过那些属于他的私有财产。

枫叶的火势缓缓平息,有些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很干净了,比如杨树、核桃树、银杏树。叶子落干净了,林子里的鸟巢就显得异常突兀,宛如树桩上的疤结。

李达利手臂上羽毛根部的皮肤开始红肿,尤其夜晚,肿胀得厉害。终于有一根羽毛掉了下来,留下的伤口还流出了浓汁。乔乔吓慌了,急忙打电话找那个小胡子医生,但是电话里的人告诉她,司徒医生早已离开医院不知去向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你们美容院的人么?”乔乔气愤地质问。

“不,他只是租用了我们一个诊室,别的,与我们毫无关系。”对方面对指责,冷冰冰挂断电话。

当天下午,李达利开始有些发烧了。他掀开毛毯,发现右臂上的羽毛似乎失去了刚开始植入时的光泽,变得灰突突的,有些丑陋,仿佛当地土鸡的脏羽。

他满怀懊丧地移开了目光。

乔乔领来一个外科医生,检查之后医生说:“必须立刻把那些东西从右臂上清除掉,否则,可能会引起病变,乃至破伤风。”他们随后去了医院,通过手术和清理创口,画家的整个右手臂都缠满了白纱布。但是他拒绝了医生的住院要求,当晚即乘车回到鸟巢。

一个人正坐在鸟巢下等他。

是个女人。

他有些意外地停住脚,回头望望乔乔。那个女人也在望乔乔,望得乔乔心慌,连忙避开目光。

“我们谈谈吧……”女人说。他犹疑一下,又看一眼扭过身的乔乔,见女孩儿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便举步向不远处的一棵栗树走去。

女人是他的前妻。他们分居多年,最终疲惫不堪地离了婚。他几乎把她忘了,把以往的所有生活全部、彻底、干干净净全忘掉了。但是如今她又找上门来提出重婚的请求,真是荒唐!

“别做梦了,”他抽抽鼻子,冷酷地说,“离了就离了,一切都结束了!谁能让现在的日子回到从前?再者说了,我现在只是一只鸟,不是人,你明白?”

“我不明白!”女人有些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我跟了你那么多年,苦吧苦业的日子也熬过,你……你难道一点也不念夫妻旧情?你……你现在有钱了你!你……你现在有了小狐狸精了你!你还口口声声成了鸟儿,屁!”女人一跳三尺高,一边哭一边嚷,手指头几乎戳穿李达利的额头。

“我告诉你李有钱!你就是变成九头鸟怪,我也不能跟你拉倒!”

女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尤其那句直呼他原名的叫声,让他的身子一寸寸矮将下去,像半截遭了雷劈火烧的秃树桩。

乔乔过来刚劝一句:“有话好好说……”那女人便狼一般嗷地扑上来,一把揪住女孩衣领咬牙切齿地叫道:“我撕烂你的嘴,小狐狸精,小骚片子,裤裆还没长全就敢勾引男人!”

乔乔使劲想挣脱那双手,但女人显然比她劲大。扯了几下没扯动,只得任她推搡,委屈的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放开她!”李达利也火了,他感到仿佛自己受到了伤害一般,猛扑上去一把推开女人。

“你敢打我!”女人倒在草地上一边拍掌大哭,一边不厌其烦地数落,“天杀的你敢打我,有了小狐狸精你就没了良心啦……呜呜呜。”附近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偷偷向这边瞅着。看着女人滚满草屑、涕泪四溅的样子,李达利深深叹口气,说:“别闹了,回去吧,我的财产全都给你!”

5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公园里也显得更加荒凉。李达利买了一床鸭绒褥子,整日龟缩在暖洋洋的被窝里无所事事,心情落寞得很。秋风嬉闹着,将满地枯叶从一个角落卷向另一角落。成群的麻雀落在萧索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冷啊冷啊,要下雪啦要下雪啦……”

山径上的游人明显减少,而且还穿上了臃肿的棉衣。只有邻居的喜鹊夫妻仍然不慌不忙地出出进进,过着有滋有味的日子。李达利真的有些羡慕起牠们来了。

公园管理处在附近的另一面山坡上正在人工造雪,他们要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滑雪节,还要在下边湖畔搞雪雕比赛。所以派人来找李达利,希望他能在开幕式上出席并讲话,被画家断然拒绝了。

“我有我的生活,请你们今后……不要打扰我,好吗?”他对代表说。

公园方面很恼火:“你现在已经是东山公园的一部份了,你没有权利拒绝,必须出席!”

“什么?”李达利想,不就是提供了地点和一些便利么,怎么竟成了公园的一部份啦?“难道他们竟把我与凉亭、树木、草坪和卵石小径混为一谈,全都当成了公园拥有的财产?真是岂有此理!”

他立即向那代表提出,他将很快搬离此处,不再受其辖制。但是代表斩钉截铁地说,作为公园标志性风景的他无权擅自撤离:“您如果想离开东山公园,必须先向公园管理处提出申请,并得到公园理事会的同意,否则,您无权离去。”

李达利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他呆呆望着那位得意万分又客客气气的代表,嗫嚅着问:“难道我连自己的行动自由也没有,被人卖给你们不成?”

“那倒不是。”代表冷笑道,“公园已由个人承包,公园里的一切均已被买断,包括你、游乐设施、天空、阳光、甚至你的邻居——那窝喜鹊。”

末了他瞅瞅瞠目结舌的画家,不无嘲讽地说:“您不是已经成为鸟儿了吗?还妄谈什么人的自由!”说完呵呵大笑着走开了。

李达利真的发现有人在远处监视他。他对乔乔说:“我要逃出去,我不能过这种失去自由的生活,我不是笼中鸟,我不喜欢衣来伸手食来张口任人玩弄。你得帮我,帮我逃走好么?”

乔乔大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使劲点点头。

他们互换了衣裳。好在画家较瘦,又是厚厚的冬装,虽然袖口裤角短点,但大致还看得过去,不致露出马脚。

天阴得可怕。冷风嗖嗖刮着,不久就开始下起小雪粒儿来。这可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新雪啊,远远近近的景色渐渐改变了冬日脏兮兮的模样,开始变得洁净起来,美丽起来,仿佛一则遥远的童话。

一切都收拾好啦(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只带了一个小包)。李达利站在乔乔对面,静静望着她,本来要说点告别话或感谢话的,但是话到了喉头就哽住了,他笑了笑,伸出手,看见乔乔眼窝里的泪花,轻轻拧了一下她的小鼻头。

“没出息,都大姑娘了,还哭鼻子。”

“鸟人哥哥,你要上哪啊,我不放心你走。”

“我要去一处远离人迹的地方,一个大森林里生活,我喜欢和树在一起。”

“那儿,”乔乔泪光闪闪地望着画家,“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呀?人家会想你的……”

李达利想了想,说:“春天吧。春天,当新叶都发出来时,我会再回来的。”

他想转过身,但小姑娘忽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仿佛生怕他消失一样。他感到了那个小小的、温热躯体里散发出的力量和爱意。他努力忍了几次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雪片开始越飘越大了,是白羽毛一样的鹅毛大雪。北风吹过来,像是要从咽喉处扼住他的气息似的。他在鸟巢的四周兜了一圈,深深吸口气,口里有股清爽冷冽的冰凉。

天穹灰蒙,四野大静。他慢慢向公园门口走去,经过那两个缩着脑袋监视他的家伙面前时,不禁有些战战兢兢。但是监视者只是瞥了穿着花羽绒服戴着头巾的他一眼,就转过身继续向老槐树方向望去。

别了。乔乔!别了,以往发生过的一切!他慌慌张张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风雪的深处走去。他不知道他要去哪,是否真会再回来。

蓬蓬松松的雪片一会儿就把地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填平了,一派苍茫之中,看起来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走过似的。

附录一:A市东山公园挂失启示

兹有一身高1.75米、长发、身着碎花羽绒服、自称是鸟的人于11月5日上午走失,有见到者请拔打电话0412-2228024报告,提供有价值线索者有重奖。

A市东山公园管理处

某年11月6日

附录二:摩云岭森林发现野人行踪

据A城晚报讯:12月中旬,摩云岭乡老爷庙村半山村民组的两个山民上山捡木头时,发现一浑身是毛的野人健步如飞地行走于树上崖壁间,两个山民追踪一会儿,因那野人行动迅捷,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据传此是近期第二起发现野人的报告,也是六十年前野人行踪的继续,省市有关专家已组成调查组,前往事发地勘查。

附录三:一外地男人被车撞伤八天后无辜死去

据B城《今晚报》载:11月25日晚,一外地男人行至B城野猪岭镇的西大街上时,突然被一摩托车撞倒在地,因为天黑视线不清,肇事车辆无耻逃逸。由于被撞男人双腿骨折,无法行动,一直躺在事发地。当地百姓数次拔打110,巡警推说此事应归交警管,故一直未能出警,附近百姓自发为伤者送饭,但那男人食之即吐,且口不能言,拖至第五日早上,又赶上天气骤冷,下了一场大雪,待有人再去探视时,早已死去多时。

附录四:一外地人活活饿死救助站前

C城媒体报导:12月15日早上,C城救助站门口台阶上倒毙一衣着破旧、篷头垢面的男人。当地人一开始还以为人还未死,想上前救助,但至跟前才发现尸体已硬。(估计此外地人是半夜时分爬到此处求助的。)有人拨打了报警电话:110火速出警,在由法医出具了死亡鉴定之后,殡仪馆的车迅速将尸体运走……


附录五:今晨有人从三百米电视塔一跃而下……

据S城周报载:今天早晨8点30分左右,一长发男人在登上东方明珠电视塔顶时,突然跳出铁栅栏一跃而下,其身子在空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双臂伸展仿佛鸟儿一样张开,数秒钟后嘭然坠地而亡……死者身份不详,坠塔原因警方正在调查。

……

……

……


作者介绍:

巴音博罗,满族,当代著名诗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东北文学五十年》等权威著作誉其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诗坛涌现的最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之一。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二百余万字。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2009年9月开始油画创作。他超凡的想像力和深厚的文化积淀使他的油画作品具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绘画特质,被业内人士誉为“当代画坛怪杰”。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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